穹天。
夜幕蒼茫。
寧西城之外,浩瀚沙丘上,裴楚負手而立,遙遙望著遠處在夜幕之中漫滾而來的沙塵。
嗚嗚——
風中似有無數呼嚎嘶吼之聲傳來。
蒼涼悲壯,浩瀚無疆。
裴楚抬手輕輕一指,漫卷的夜風從身后而起。
嗚咽、咆哮——
將那漫天而來的沙塵龍卷抵住,不得寸進。
倏忽間。
滾滾的沙塵里一個身影從中浮現了出來。
那是一個看著約莫像是老年又宛如中年的道人,一身紫金華服,雙鬢斑白,目光有神,氣質脫俗。
這道人從沙暴一步一步走出,清澈的眸光落在了裴楚身上,沖著裴楚作揖行禮:“瀚海凌巨子,見過道友!”
裴楚并未回禮,只是眉頭微蹙,淡淡道:“蒼狼得道?”
“然也。”紫金華服的道人笑著頷首,“道友好眼力,貧道本是瀚海草原一頭蒼狼,因緣際會得了高人點化,在此瀚海已有三百五年矣。”
“那這么說……”裴楚目光在這道人身上瞥過,“這瀚海大王也是你?那你此來是為了白日子嗣被我鏟除之事?”
“不敢當大王之稱。”凌巨子笑道,“不過是庇護流離事件的人、妖,得一清靜之地。小兒之事,嗯,他既無知冒犯道友,貧道焉能計較。道友法力通玄,所施展雷霆法術,貧道嘆為觀止,心中嘆服,若道友能去我韓海之國做客,指點一二,貧道掃榻相迎,喜不自勝。”
“嗯?”裴楚面露訝色,面前這妖魔倒是并非他此前所見,倒有一些在玉京時所見的大妖氣度。
這種感覺和大周境內他所見的妖魔不同,沒有那般的赤裸,如凌巨子這樣的,看著倒向是真正修煉有成的大妖之流。
今夜這狼妖妖氣彌漫,他有所感應出城,還當對方要與他做過一場,為之復仇,但面前狼妖這話里話外,對于裴楚斬殺了他數千妖兵妖蠻,還有一個子嗣,都完全不在意,頗為讓他驚疑。
裴楚也懶得理會對方所說的這些,只是嗤笑道:“你那韓海之國也算清靜之地?”
“道友不信?”
凌巨子似聽出了裴楚話里的意思,笑著繼續說道,“這瀚海大漠,生人難存,昔年不論是人族還是妖族多有避居于此,可這瀚海艱難,貧道庇護于他們在此艱難求生。
這方地界是大周和蠻荒之地的交界緩沖所在,多有來自其他各處的妖族,欲要在中土掀起風浪,便是貧道阻他們在此處。又有人族之中無家可歸、流離失所者,貧道皆收容于此,如今我這韓海之國有人族修士三百七十五人,宗門七家,鬼道之士也有數十,皆是我韓海之國的座上之賓。”
“如此說來,你這瀚海大王之名,可謂名副其實?”裴楚臉上笑容更冷,“那妖魔吞噬人類,圈禁人族為血食,屢次犯邊劫掠人口也是有假?”
“咦?!”凌巨子臉上露出古怪之色,驚異無比,“道友說的是甚胡話,我等修行之人,如何與尋常的凡人相比較?道友可會憐憫那些為人所圈養的牛羊豬馬之類的牲畜?”
說著,凌巨子又說道,“我輩乃是修行之人,如何能與凡夫俗子畜生禽獸相較,我這瀚海之上,共有人族宗門七家,都是昔日受那惡龍威迫,不得已不撤出中土之地。如今孽龍已斃,合當再復前朝。貧道東進五百里,亦是想搶先一步,拔一個頭籌,庇護這瀚海沙漠的一方生靈,若是再等到蠻荒各大宗門大妖前來,貧道再想尋此機會,可不容易了。”
“原來如此。”
裴楚無聲地吐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一絲難得的悲愴之意。
到了此時,他算是終于發現明白了面前這名蒼狼得道的凌巨子想法。
在他法力修為漸漸高深之后,看待萬事萬物的看法其實某種意義上有一定的升華,乃怕他誓蕩群魔,可心中卻也明白,世間有情眾生,并非絕對都是惡的。
但從凌巨子口中,他算是真正明白了其中的不同。
魑魅魍魎妖魔精怪,其中確實不乏良善之輩,甚至面前這位狼妖凌巨子,某種意義上,他自覺都算是心善之輩。
只是這種“善”,與裴楚所理解的決然不同。
他在這一刻也徹底想明白了此前那些宗派修士異人,對待這世間蒼生百姓的看法。
此前,那蝎子精一副視瀚州五百里為自己后花園,馭使巨蝎食人如放牧,那種理所應當的口吻,讓裴楚頗為奇怪。
在大周境內,妖魔食人,或殘暴、或兇厲、或嗜血、或驚懼,不論是為了奪取精血氣機,還是饑餓難耐,某種意義上都會有所顧忌,遮遮掩掩。
但此刻見了這瀚海大王凌巨子,他方才知曉其實是他想得差了。
道法顯圣的世界。
凡人若不知修行,就和牲畜野獸無異。
螻蟻而已,血食而已。
只有邁入修行,那么不論是人是妖,都可稱之一句“道友”。
其中或有正邪區別,或有恩怨糾葛,但這些都與凡人毫無關系。
裴楚穿越而來,對于大周二百年的統治,他一直覺得更像是封建王朝世界,雖有妖邪襲擾,但整體而言,還是以人道為主。
如今看來,其實這些不過是他的一種錯覺。
這種“錯覺”是大周二百年用人道氣運,祭煉龍虎氣對抗群魔,使得底層百姓獲得了,在裴楚看來如同他所知的正常的封建王朝百姓生活。
然而,在諸多宗派,整個大周不過是一個大的宗門而已,這個宗門實力最強,所以占據了最大的地盤。
又或者于凌巨子這樣的狼妖來說,其實整個大周十九州,就是周太祖姜重以人稱龍,圈出來的一方領地。在對方的領地之中,不論是宗派妖魔全部被滌蕩清理出去。
如今這條氣運之龍已歿,大周混亂,剩下的地盤自當被瓜分。
“難怪當初我斬殺嶧山山神和越江之主時,他們皆有冠冕堂皇之語。”
回憶起往昔,裴楚算是真正有些理解大周境內被他斬殺的害人妖魔,還有浮羅邪教的妖女等人。
所有人似乎都自覺大義在自身,是自身在護佑一方。
這一點甚至包括周太祖姜重也是如此。
牛鬼蛇神,修士異人,高踞其上。
生民百姓,不過就是螻蟻,是草芥,是豬狗,是牛羊,割了一茬,再長一茬。
如此而已。
人道之中的聰慧豪俠之士,其實不是看不到這一點,如張萬夫、蘭頗,甚至還有儒門一整個體系,大概其實都看到了這一點。
但這方世界便是如此,術法顯圣,妖魔食人。若想保全自身,就不得不加入其中。
這也解開了裴楚的一個疑惑,那就是周太祖姜重收天下氣運,成氣運之龍,為何會那般的順利,幾乎未曾遭受太多的反對。
因為,凡人需要庇護,需要可借助能夠抗衡的力量。
“道友可是懂了?貧道東進五百里,乃是為了保全此間人類生靈。這寧西城之中的軍卒,如那哥舒和諸多老卒,貧道與之打交道數十載,也覺其可貴,不可多得,勝過我養育的妖兵妖蠻。”
站在裴楚身前,裹挾風沙而立的凌巨子神色淡淡地笑道,“是以,貧道只想將他們收服,入我瀚海之國,為我奴婢臣子,也算得以保全。再過上一些時日,蠻荒那些大妖再來,可不會如貧道這般好說話,他們饑餓已久,非得痛痛快快殺戮、吞食一番,方才肯作罷。”
“我確實是懂了。”
裴楚站立虛空,雙目平靜地望著前方的凌巨子,身周環繞的夜風漸漸褪去,繼而是一道道雷光纏繞。
“只是我與你,我與這世間妖魔鬼魅、修士異人,皆非同道。”
“我即在此,誓蕩群魔,這個魔,是你——”
“也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