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當——
叮當——
連綿不絕的金鐵擊打聲不斷響起。
寧西城西面巨大的殘破城墻豁口外,上萬寧西軍環形圍攏成了一個巨大的圓圈,一個個寂靜無聲,只有雙眼死死地盯著站在場中的幾件古怪物事。
熾烈的火焰燃燒,那是一個一丈多高的大爐子,不少寧西軍其實都認識這東西,那就是軍中修補刀劍工具時所用的打鐵爐子。
只是這個爐子比之他們平日所見的要高大得多,內外一體,絲毫看不出半分的粗糙。
爐子內燃燒的是寧西城北面的露天煤炭,這寧西城地處邊陲,幾乎就沒有多少好東西,唯獨兩項,一個是玉石,一個就是這些黑煤。
以往軍中到了冬日還會用來取暖和打鐵之用,但也不稀奇,只不過有不少寧西軍老卒站在這邊只是有些納悶而已。
其中一些傷病初愈的,雖氣色不算太好,但在同伴袍澤的攙扶下,也并未缺席,更有一些憊懶點的,干脆盤膝坐在了地上。
不過眾人并未發出嘈雜的議論之聲,只是一雙雙渾濁的眼眶之中,透露著好奇。
畢竟,今日場中這幾人——
呼——
呼——
隨著一個巨大的風箱不斷鼓蕩。
一條仿佛鐵塔的巨漢,赤裸著上身,露出黑黝黝精壯的肌肉,雙手握著一個把手,不斷拉扯鼓風。
鼓風的不是別人,正是寧西軍中的將軍尉遲敬。
尉遲敬如今已成了軍中所有人矚目的焦點,以往軍中的老卒對于尉遲敬只是敬畏,如今還要帶上許多羨慕和嫉妒。
對方不但死而復生,而且返老還童,從一個六七十歲的老頭子,蛻變成了一個三四十歲正當年的壯漢。
氣力綿長,無窮無盡,若非鐵爐的溫度過高,尋常士卒承受不住,這拉扯風箱之事,簡直比吃飯喝水還要簡單。
隨著風箱的劇烈鼓動,那燃燒的火焰越發熾烈,顏色也不斷變幻了起來,最初還是紅黃之色,漸漸轉而變得黃白,再到后面成了純白,繼而到了藍白。
那朝著人襲來的熱浪,感覺仿佛天上的太陽落在了地上,比瀚海最熱時候還要讓人難以忍受。
哪怕是距離十多丈遠的寧西軍士卒,都能夠清晰地感覺到,可那磅礴的熱量。
這火焰的溫度,他們沒辦法具體確定,可看著那一塊塊精鐵化作鐵水,不斷涌出,著實無比驚駭。
那精鐵的來源,在場的諸多寧西軍士卒也不陌生,他們在出城修繕城墻時,就有不少人發現,城外數里之地,許多地面上都成了精鐵堅鋼。
那精鐵堅鋼的材質,比之他們所用的直刀都不遜色。
若非又神仙手段,但是這些精鐵堅剛,哪怕擺在他們面前,恐怕都難以取出。
然而——
這些也就罷了。
更讓他們驚駭的是,此刻,在那灼熱非常的鐵水之中,站著一個道人。
道人年歲不大,可在場所有的寧西軍老卒都識得,就見著他不避鐵水,時而伸手一點,一團團的鐵水不斷在空中變幻著形狀,然后飛起落入到旁邊可以開出來的一個長寬在兩丈的水池里。
寧西軍大帥哥舒翰面色凝重,親自站在水池邊緣,將那些在水池里冷卻之后的鋼鐵物件,逐一撈出,堆疊在了一旁。
落在地上,發出噗噗的悶響。
顯得格外的沉重。
“那些是甲胄?!”
站在邊緣圍觀的寧西軍眾人里,隊正廖騰等老卒漸漸從哥舒翰撈出的一件件鐵器,看出了些許端倪。
“難道裴真人是要給我等鑄甲?可是這甲胄……怕是也太大了一些,這般沉重,少說也有三五百斤吧?”
一旁宛如熊羆的巨漢方朝虎摸索著下巴花白的胡須,眼里也是閃過驚駭莫名之色。
以寧西軍大多數人在武秀才的氣力,穿個百多斤的甲胄,步戰勉強可以。可要是超過三百斤,便是武舉人穿上之后步戰也沒幾個能行動自如的。
“恐怕不止。”又有其他的一些士卒跟著出聲,“起碼八百斤,甚至一千斤也有可能。”
都是軍中老卒,對于鎧甲并不陌生。
常見的鎖子甲,魚鱗甲,甚至板甲、扎甲等等許多人都有穿戴過。
可這些落在地上的甲胄,著實厚重,整個就如同一個鐵灌子一般,哪怕是自持氣力的方朝虎,自覺穿上這一身,恐怕也就勉強能走動一二,若想要用于戰事,根本不可能。
就在眾多寧西軍滿是疑惑不解間,將一件件鐵器取出的哥舒翰,束手而立,沉默地望著站在倒出鐵水前的道人。
熾熱的鐵水于血肉之軀而言,幾乎難以抗衡,但是對于裴楚這樣道法有成,卻不算太多麻煩。
他只是微微蹙著眉,似乎在思考著什么。
“手腳關節,還有五指、軀干、肢體活動,得用細密的鋼珠。”
裴楚隨手一彈面前流淌而來的鐵水,登時有大量宛如點點水珠的鐵水落入到水池里,頃刻間,成了小山似的堆疊而成的細密鋼珠。
而后,又有大大小小,在場寧西軍眾人看不懂的各種物件,隨著裴楚心意所化,落在了水池里。
這番忙碌足足持續了半個時辰,裴楚方才停下了手。
“裴真人,下一步當如何?”
哥舒翰面色依舊無悲無喜,只是平靜地望向裴楚,想知道這位方才與他說,前面還有路的道人,到底要弄什么玄虛。
“甲胄?甲胄能有用?”
這地上的甲胄,哥舒翰一件件親自過手,估摸著全套下來千斤不止。
整個寧西軍除了他和尉遲敬兩個武進士級別的人間絕頂武者能勉強穿戴,其他老卒根本不可能有絲毫用處。
這樣沉重的甲胄穿上,行動速度大減,在這瀚海沙漠都難以行走,更不用說與妖魔對敵。
而且,即便能抗著一些傷害,可面對的若是大妖,有諸多神通術法,又哪里真的能夠有用?
不說別的,就面對一些通火法的妖魔,噴火而焚,人在其中也只能被活活燒死了。
“哥舒大帥莫急。”
裴楚臉上露出思索之色,一步步走到了堆疊在水池邊上的大量散落在地的大量鎧甲零件面前。
除了胸背,四肢、頭盔之外,整套鎧甲看著零零散散,普通人恐怕組裝都難。
裴楚卻絲毫不著急,又轉而望向不遠處,已經停下來鼓動風箱的尉遲敬喊道:“尉遲將軍,且來助我一臂之力。”
“哈哈哈……好說。”
尉遲敬大笑一聲,一個縱躍跳到了裴楚身前,“道人要某如何做?”
“還請將軍借我一些熱血。”裴楚笑著說道。
尉遲敬黑堂堂的面容先是一愣,隨即大笑應和,“敢不從命。”
“刀。”尉遲敬側朝圍在外面的寧西軍眾人喊了一聲。
立時,有老卒解下直刀,扔入場中。
尉遲敬一手握住刀柄,抬手間便在右手手腕劃出一道口子,立時殷紅的鮮血冒了出來。
裴楚伸手沾染了尉遲敬的鮮血,接著抬手一招,地上一雙仿佛鐵靴的部件落入到了裴楚手中。
“丹符履水。”
裴楚口中輕念,抬手間以尉遲敬鮮血為引,先后在這雙鐵靴底部,畫了兩個符篆。
丹符履水,輕身之能。
而后是小腿,關節,大腿,一個塊塊部件在裴楚的手中不斷拼接,看得眾人眼花繚亂。
“一炁保身,護體之能。”
“金剛神符,刀兵難傷。”
“避箭符式,飛物不沾。”
“符禁水火,水火不侵”
“目知鬼神,鬼祟難逃。”
“鎮邪破煞,抵御陰邪。”
“隱身靈符,不見不覺”
又有一道道以尉遲敬鮮血所書的符篆,不斷出現在甲胄的胸、腹、背、手腳、頭盔等各處。
那符篆一書上去,立時滲透進了鎧甲的金鐵里。
轉眼之間,一尊足足有一丈高,仿佛金剛雕塑的戰甲出現在了在場眾多的寧西軍面前。
這戰甲看上去貌不驚人,許多處也不精細,給人的感覺只是厚重,臃腫,仿佛一個可以將人完全包裹住的鐵罐頭。
唯有銀白色的甲胄之上,一道道裴楚以尉遲敬鮮血為引所書寫的符文,給人以一種莫名的玄妙之感。
仿佛——
仿佛這件鎧甲似活物一般。
尉遲敬幾乎在裴楚將這鎧甲組裝完成之后,就情不自禁地伸手上前撫摸。
他不知是不是因為用他鮮血書符的緣故,總之,內心油然升起了一種血脈相連的感覺。
站在一旁看著裴楚從頭到尾操作的哥舒,微微低垂的眼皮,此刻也不經抬了起來,臉上似有了幾分異色。
只是,他依舊未曾開口說話。
但尉遲敬已經難以再等下去,轉過頭望著裴楚,眼神火熱道:“真人,我……我可否穿戴?”
裴楚笑著點頭,“此甲本就為將軍而鑄。”
尉遲敬聞言大喜,再按耐不住,伸手摸索著,開始著甲。
這套盔甲在組裝時看著繁瑣,然而經過裴楚在許多關節處的勾連,已經自成一體,并不復雜。
將沉重的上半身拿下之后,先穿下半身,然后上半身直接罩入即可。
咔嚓!
當最后一件圓滾滾的頭盔罩在了尉遲的頭上,整件鎧甲上下勾連一體,完完全全出現在了眾人面前。
遠處。
上萬寧西軍老卒,全數都站起了身,一個個瞪大了眼睛,看著尉遲穿戴這古里古怪,仿佛鐵罐子似的鎧甲。
裴楚又上前,伸手在尉遲敬頭盔上,輕輕一點。
真符有靈。
幾乎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中。
這件看上去臃腫異常的戰甲上,一道道方才所書的符文突然閃動,流光溢彩。
轟——
一聲巨響響起。
身穿戰甲的尉遲一躍而起,騰空五丈,而后以一個靈巧異常的姿態落地。
“試甲!”
遠處的尉遲敬落地之后,朝著眾多的寧西軍大吼一聲。
頓時。
圍繞在周遭的寧西軍,全部動了起來。
嘣嘣嘣——
弓弦震動。
萬千強弩勁矢其發。
箭不及身。
而后是烈火焚燒,刀劍劈砍,落石重錘敲打。
戰甲不傷分毫。
“還不夠!”
裴楚見著尉遲敬身穿戰甲行動無礙,忽然伸手朝著堆疊在水池邊的一個足足有一人高,重量超過五百斤的巨錘招手中,伸手用尉遲敬方才殘余的鮮血錘上畫下五個細密的符文。
最后伸手在錘上一點,真靈度入。
隱約間,天空之上,風云其動。
“尉遲將軍!”
而后,裴楚朝著四處飛奔沖撞的尉遲敬喊了一聲,抬手將手中的巨錘朝尉遲敬扔了過去。
尉遲敬一躍而起,將巨錘接在手中,猛然怒吼一聲。
轟隆一聲巨響。
巨錘之上,雷光纏繞。
落地十丈距離,地面如碗凹陷,仿佛雷擊。
一直沉默無言良久的哥舒翰,第一次面有驚容。
側身望向飄然如仙的道人,恍惚間腦海里浮現起對方在城頭叫住他的言語:
“人發殺機,天地反覆。天下蒼生,皆當有誅神滅佛、斬妖除魔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