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都是醫院,有人看到了死亡,有人看到了新生,不同的位置和不同的心態卻決定了這棟建筑所帶來的情感,可能是治愈也可能是傷害。生老病死,也許這就是總結人生最簡潔也最殘酷的一句話。
陸一奇不喜歡醫院,卻不是單純因為上述原因,而是因為醫院往往代表著被動——
即使是醫生,即使是科技,他們也無法確保能夠治愈所有病癥;即使是傷病被治愈,也無法確保職業球員就能夠百分百地重回巔峰。就好像破碎的陶瓷一般,百分之九十九的修復,也依舊存在百分之一的未知。
這不是一個“依靠勵志、依靠努力、依靠拼搏就能夠改變未來”的地方。
陸一奇試圖用更加勵志更加溫暖的視線來看待醫院:那些依靠不屈意志戰勝病魔的新生,那些憑借不懈努力重新回歸的突破,點點滴滴都在證明著生命的堅韌與頑強,但作為前任職業球員、前任體育記者、現任職業教練,他清楚地明白隱藏在背后的痛苦與折磨。
沒有那么簡單。
但偏偏,他的前世今生都與醫院緊密相連,因為傷病就是職業體育的一部分。
推開病房門,陸一奇一眼就看到躺在病床之上的沃克,右腿膝蓋已經完成固定包扎,厚厚實實的模樣有些夸張。
似乎察覺到陸一奇的視線,沃克主動打趣地說道,“我強烈懷疑醫院的紗布庫存是不是被我一個人消耗完畢了。”
還有心情開玩笑,看來狀態不錯。
陸一奇輕輕扯了扯嘴角,“這說明你得到了貴賓待遇,單獨病房也證明了我的猜想。”整個病房只有沃克一個人。
陸一奇來到病床旁邊,拉了一張椅子坐下,“醫生告知檢查結果了嗎?”他知道面對傷病不存在什么“更好的辦法”,長痛不如短痛,就如同撕開創口貼一樣。
“不,我正在等待回復,他們說醫生交換意見需要一段時間。”沃克搖搖頭,神情輕松,已經從受傷時刻的絕望之中恢復過來了,“我有著很好的預感,應該沒有什么問題,你知道嗎?教練,我之前在更衣室就已經感受不到疼痛了。”
此前在學校之內,沃克就接受了X光檢查,膝蓋髕骨錯位,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嚴重,暫時沒有發現韌帶損傷痕跡,有機會不接受手術,依靠護具痊愈;缺席時間暫時無法確定,可能短至一周,也可能賽季報銷,需要核磁共振成像決定。
于是,沃克來到了醫院。
“剛才照完核磁共振成像之后,我和克雷交談過,他的初步評估是休息三周到四周,不需要太多時間就可以順利回歸賽場。”沃克興致勃勃地說道,這才是他的精神狀態重新恢復的原因,“遺憾的是我沒有辦法對陣俄克拉荷馬大學,但我至少可以回歸對陣愛荷華大學!內布拉斯加大學那場就更沒有問題了。”
克雷史密斯(ClaySmith),堪薩斯州立大學野貓隊的隊醫,跟隨著沃克一起前來醫院進行會診問詢。
眼看著沃克越來越興奮,陸一奇恰如其分地切入了話題,制止了沃克再繼續說下去,否則只會更加困難。
“核磁共振成像結果已經出來了,膝蓋脫臼、韌帶輕微撕裂,并沒有嚴重的損傷,不需要手術治療。”陸一奇以平穩的語調講述最新消息,簡潔明了地陳述事實,將醫生探討的結果傳遞給沃克,完成最困難的傷情通報。
面對傷情通報,沒有正確答案,應該溫柔些?還是應該客觀些?陸一奇只能盡可能地保持平穩與柔軟,避免泄露自己的真實情緒,反而讓事情更加困難,這是關于沃克的,他不應該讓自己的情緒轉移焦點。
“經過醫生會診,他們認為韌帶出現輕微撕裂的狀況,雖然并不嚴重,但接下來一段時間都可能比較脆弱,隨時都可能遭遇進一步損傷,希望你能夠靜養保護,建議你休戰八周到十周時間,確保之后不會制造更多傷害,影響到韌帶的后續康復。”
“接下來,我們還會再詢問其他醫生的意見,希望能夠給予最佳的康復意見,但就目前而言,球隊希望你能夠好好休養,暫時不要考慮……”
伴隨著陸一奇話語的推進,笑容就這樣緩緩僵硬在了沃克的嘴角,最后所有聲音都變成了嗡嗡的雜音,漸行漸遠,一直到徹底消失。
八周到十周。
這基本就徹底宣告賽季報銷——因為此時距離賽季結束就還剩下最后六場比賽,即使堪薩斯州立大學進入碗賽,沃克也已經趕不上了;而對于今年大四的沃克來說,這還意味著他的職業生涯即將結束。
今年之前,沃克是野貓隊之中穩定的輪換球員,純粹就是一名藍領,大學畢業之后基本沒有希望進入職業聯賽,即使是成為紅衫球員也沒有辦法;但本賽季,沃克在陸一奇的麾下卻展現出了驚人的比賽嗅覺,成為野貓隊防守組的新星。
雖然說,僅僅憑借著大四的表現,進入職業聯盟依舊是一個奢望,但……如果只是陪練組或特勤組呢?他是否可能擁有一絲絲微弱的希望?又或者是前往加拿大職業聯盟呢?他是否可以找到一席之地?
然而,現在已經全部破滅:沒有希望,也沒有可能,他的職業生涯就這樣畫上了句號,突如其來地。
夢想泡泡,就這樣被戳破了。
沃克試圖上揚起嘴角保持一抹笑容,但他感覺不到自己的臉部肌肉,好像露出了笑容,然而眼眶卻無法控制地微微泛紅起來,滾燙滾燙的淚水模糊了視線,那種不真實的荒謬感讓他忍不住輕笑了起來。
陸一奇察覺到了沃克的苦澀與酸楚,他的舌尖之上也是五味雜陳,“抱歉,請原諒我的表述如此直接。”
直接到有些殘忍,因為陸一奇也明擺著休戰八周到十周,對沃克來說意味著什么。
沃克察覺到了陸一奇話語之中的艱澀,不由輕笑了起來,“哈,沒有我在的話,防守組就不好辦了吧,我可不是那么容易被取代的家伙,沒有辦法,存在感太強,更衣室根本沒有辦法想象沒有我的樣子。”
沃克轉過頭,透過朦朧的淚光,看著陸一奇,他可以看到教練微微顫抖的眼神,那抹于心不忍的痛苦刺痛了他的眼睛。
微微咬了咬牙關,沃克故作輕松地說道,“教練,不要擔心我,我會沒事的,不是什么嚴重的傷病,休息兩個月之后,我就能夠恢復了,然后,我就可以退役了。”
退役。
他就如此輕松地說了出來,沒有想象中那么困難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