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可是已經到桑海了?”
咸陽宮內,嬴政的聲音自案后傳出,空靈而深邃。
“公子到達桑海后,先往府衙宣示了陛下的旨意,緊接著就移駐海月小筑。”
“馬上應該就會與儒家接觸。”
趙高就如同皇帝陛下的影子。
如果說他是羅網背后那只牽絲操線的手,那控制他的絲線就提縱在皇帝手里。
只是正如羅網內部諸殺手為了利益、生存各懷心思一樣,趙高也有自己的圖謀打算。
扶蘇上位,于己不利,而他也有了合適的人選,皇十八子,亥。
胡亥聰穎活潑,深得陛下喜愛,受寵程度為諸公子第一。
如今大秦儲君之位空懸,各位公子都有入主東宮的機會,只是扶蘇年長,天然占有一定的優勢。
可隨著昌平君作亂伏法、堅守傳統禮法的淳于越等遭到驅逐,在趙高眼里,扶蘇的優勢已經蕩然無存。
最為重要的是,趙高是胡亥公子的老師,陣營歸屬早已注定,而胡亥公子也相信親近趙高。
滄海映泰岳,魚翅烹熊掌,海月小筑的魚翅熊掌天下一絕,扶蘇公子可要好好享受啊。
幽幽的目光從殿內暗處遙望東方,那里不僅有海月小筑的美食,還有羅網為公子準備的一道大菜...
“丞相大人請。”
“公子請。”
海月小筑靠海而建,以其絕佳的景致與獨到的美食著稱于世,堪稱齊魯第一等的所在。
扶蘇與李斯客套一番后,就依次落坐。
風塵仆仆得趕到桑海,正好趁著曉夢大師與名家掌門公孫先生尚未來到休息一番。
“公子今天可要好好嘗嘗,這魚翅熊掌個中滋味。”
李斯拿起筷箸,指了指分餐后自己桌案上的瓷碗笑道,“今天我還是沾了公子的光,才能遠離咸陽案牘之累,偷得浮生半日閑。”
“魚翅熊掌乃是齊魯名菜,難道這海月小筑還有什么不同?”
扶蘇出身帝王之家,少有貪念口腹之時,府上也有做齊魯菜的名廚,聞言也沒放在心上。
飲下幾杯溫酒,遠望海上生明月,心胸都開闊了不少。
“倒是廳軒布局,別具一格,抬眼可見海天一色,清輝映水。”
“嘖,嘖,好景!”
邊說邊輕輕擺動,仿佛是在以詠嘆調朗讀詩辭。
扭過頭,卻見李斯舉著筷子,半瞇著眼睛,一臉陶醉。
“果然美味,今日我與丞相有口福了。”
在李斯的帶動下,扶蘇夾了一小塊熊掌,入口即化,絲毫沒有油膩之感,咽上后有一股蜂蜜也似的清香甜氣自唇齒間逸出。
“其他廚子用的只是普通魚翅,而海月小筑的魚翅卻必須是滄海蛟鯊的精選勾翅。”
“色澤是黃金、白銀、天青中最上品的金翅,全鰭無骨,成數最佳,是極為難得。”
李斯說的頭頭是道,“熊掌乃是山野八珍之首,極其滋補,海月小筑從燕趙極北的長白雪山上,選取半月之紋的黑熊,這也是最佳之選。”
“已經有十多年未能再度嘗到海月小筑的這道美食了。”
“本公子倒是差點忘了,李大人求學于桑海,自然是對桑海風物如數家珍。”
扶蘇放下筷子,“想來李大人舊時沒少享受口舌饕餮之福。”
菜品確是上佳,只是為上者不得讓人知曉自己的喜好,扶蘇只小嘗幾口,就不打算再動筷子了。
這也是從皇帝陛下那里學來的為君之道。
“說來慚愧,李某出身沒落之家,求學桑海時窮困潦倒,哪里有享受口腹之欲的資本。”
李斯眼神飄渺,“唯獨有一回,還是由于他人孝敬夫子時,夫子生病不食犖腥,這才賜下一小碗。”
放下碗筷,李斯繼續道:“治大國,如烹小鮮,以道蒞天下,其鬼不神。”
“海月小筑將這道菜的制作工藝臻于化境,正是由于他們用心揣摩火候,選取了最優質的食材。”
扶蘇也慢慢直起身子,正色起來。
李斯引用老子《道德經》里的話,問政于己,這尚屬首次。
“大秦之治正如這碗魚翅熊掌,良才賢將選賢任能,使才能之士各司其職,陛下執掌乾坤,運轉籌謀,這才使大秦疆土日益龐大,聲威播于四方。”
“良才賢將?”
扶蘇垂下眼簾,“淳于仆射若何?”
“茅焦上卿若何?”
淳于越、茅焦都是亢諫之臣,這二位也是少有的正面諍諫始皇帝沒有被處死的。
扶蘇并沒有指望李斯回答,他的言下之意,如今的大秦在選賢任能這塊就已經失了先機。
“大秦的地圖一日三改,疆域今日添越地,明日加西域,幅土廣則廣矣,然而卻苦了數十萬征戰戍邊的將士。”
“這數十萬將士的背后,就是數十萬戶家庭,掃平六國之戰方罷,猶自征戰不休,丞相與我出咸陽沿途所見,可見民生之艱。”
任囂與趙佗采取了分化治之的手法,穩扎穩打,水陸并進,已經將天澤、衛莊困死在五嶺一帶,甌越、雒越已經成為事實上的秦地,咸陽宮已經開始分地置郡縣。
西域更不用說,匈奴還沒恢復生氣,蒙恬大軍西出,沿途小邦無不望風而降,爭作大秦皇帝守戶之忠犬。
東郡這里馬上也要有蜃樓啟航,又是一隊尋藥訪仙的龐大隊伍,耗費的都是國帑民膏,進一小消耗虛弱的民間生氣。
扶蘇不善飲,齊酒后勁十足,這會兒已經有三分微醺。
“公子醉了。”
李斯心內略有所動,今日這番言辭,扶蘇公子沒少在皇帝陛下面前提及,由此引發的爭執不下數次。
身為人子,更是皇子,不識陛下之心,扶蘇受冷落豈非無因。
“淳于越見識短淺,妄言分封,以大言搏聲名,欺于世人,所言更是與秦法秦治見悖,只做驅逐已經是陛下仁德,寬大為懷。”
“茅焦耿介為國,與迂腐之淳于越自有不同,所以陛下才會賞賜于他,置其為上卿。”
李斯起身,長躹及地,“這正是陛下識人用人之明。”
“至于征戰戍邊之苦,陛下已經在考慮諸軍輪換了。”
“大秦以武立國,秦戈與商君之法就是大秦的兩柄利劍,非有強橫的武力,無以懾服天下,以制萬邦。”
“平定六國,以軍功授爵田,論功之時,老秦人哪家哪戶不是應當連晉數爵,那該授的田呢?”
連年征戰,納六國入秦,六國之民盡為秦民,這也使得因功受賞的功臣將士無田可授,秦國立根之基遭到破壞。
百越、西域的新納土地正好能填補這一塊,但由此又會產生新的軍功將士。
所以大秦的征程注定是無止境的。
“陛下以劍為犁,為大秦百姓取得良田桑林,這是大功德!”
扶蘇意識到軍功授田的問題后,出了好一陣冷汗,心底第一次產生了父皇也不容易的想法。
廳外圓拱門護衛的影密衛首領章邯聽見里間的聲音沉寂下來后,揉了揉發澀的眼睛。
有侍女端著盤子走近,這是要給里間添菜。
鼻子里傳來一陣海腥氣,隱隱夾雜著,仿佛是血腥氣?
仔細察看此女背影,總覺得她的腰肢扭動得很詭異。
“警戒,有刺客!”
章邯暴喝一聲,連趕數步,伸手朝女子探去。
迎來的則是一柄泛著藍光的鋒利短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