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裕民吃了一驚,便順著聲音看過去,卻見一個年輕人盤著發髻,穿一身青布道袍,背著一柄長劍,正急沖沖朝他跑來。
突然看到到許久不曾見到的活人,他真是一下子連困乏感都消除了大半,連忙站起身拱手言謝:“多謝道爺相勸,在下只是真走不動了,如今天寒地凍,又跑了兩天都無處打尖、借宿的,連半個活人都不曾看到,不坐在這里怕也撐不到明天。”
那道士點點頭說:“這話倒是沒錯,當今朝廷無能,抵擋不得金兵,任由金兵到處燒殺搶掠的,整個中州地面只怕都沒什么活人了,我看善士帶著兵器,也不敢來問,早知道你如此困頓,剛才便過來攔你了。”
沈裕民問:“原來如此,卻不知這是什么去處,道爺又為何會在此?”
“貧道道號清楊,在這玉龍山腰的長青觀中修行,因為金兵暴虐,山下民生極苦,所以就派我們下山保護些幸存的人,這山下村莊里活下來的人們,暫時都藏在我們道觀里。
“我們山路難走,觀里人又都有些武藝,是以少數金兵也不敢來犯,大軍也懶得來,就是來了,躲入深山里面他也尋不到,善士看來是真困乏了,不如隨貧道去山上略做歇息?”那清楊對他說。
“大恩不言謝,道爺這便是救了在下一條性命了,救命之恩沈裕民無以為報,那便麻煩帶路了。”沈裕民暗中感嘆,傳說道士盛世避世,亂世下山救人,古人誠不欺我啊。
清楊一邊帶路一邊笑道:“你也別道爺、道爺地喊了,折了貧道的壽算,也不用謝什么恩德。太平年代我們多受這許多善人、居士的接濟,能在此時為大家略做事情,也回報不了萬一那,叫我清楊便好了。”
其時天寒地凍,整個中州都是銀裝素裹,晶瑩雪白,入眼令人更覺寒氣逼人,十分難擋。然而此時沈裕民性命得救,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那原本令人倍加寒意的雪景,卻在此時成為了一番極為受用的美景:
無論是參天松柏,還是矮小的樹叢,那枝葉上結的一層冰晶,就像最精美的玉雕,當真可謂是銀裝素裹,分外妖嬈;那人工的石階上,路旁的石欄,道觀豎在外面的神官雕像,都有如最純凈的水晶雕塑而成,只疑置身在天上,哪有半點像人間?
而那占地極廣,建筑極其威武雄壯,現在看時,卻是晶瑩剔透,美不勝收的道觀,不就是傳說中的天宮嗎?
帶著莫名的感動,他隨著清楊走了進去,便看到里面熱鬧非凡,劈柴的、燒火的、熬粥攪拌的、鏟雪掃冰的,無論是道士還是藏在這兒的村民,都不像在修行或者逃難,而是和照料自己的家庭一般忙碌。
看到這般情形,沈裕民十分感慨,也只有這樣的出家人,才算是真正的普渡眾生吧,如果以后天下無雙的夢想達成了,再無什么其他追求,便來這里做個道士,不是挺好的么?
突然聽到人說:“清楊,師祖不是說過,凡是攜帶兇器的人物不可引他上山么,你怎么就帶了個這樣的人回來?”
原來是個年紀和清楊差不多,一樣裝束的小道士,正氣勢洶洶地朝他們跑過來說道。
沈裕民暗嘆一聲,便對他說:“這事不怪這位道長,只是在下在那路邊上困乏狠了,他怕我凍死,就救了我一命,既然這里有這條規矩說,那我這就離去,還請莫要怪罪。”
說完就真轉身要走,那清楊去拉住他叫到:“清松師兄,這人打從我們這邊過,又累又乏就要在路邊的冰面上凍死了,難道這般少年善士也能在我們這里,傷了許多人離去?”
那清松喝道:“你這小子是真不知死活,下山一趟就連師祖都不放眼里了?須知你還是個小道士就這般無禮,再長大些還得了?”
這話沈裕民聽得就不樂意了:“我說這位道長,既然是我的不是,你何必這樣不依不饒地指責他?怎么說你們也是有同門之誼,這副口氣說話,你又有多少禮貌了?”
清松記得怒極大叫道:“我就說嘛,看看你帶了個什么玩意回來!我看師傅早晚要被你氣死!”
清楊皺著眉頭說道:“師兄啊,怎么說這也是一條人命,師祖他是說過不要帶兇惡之人上來,你實在看不過去時,也施舍他一碗飯讓他離去也行,何必非要如此大呼小叫,惡語相向呢?”
清松更加憤怒,竟是揮動手上的拂塵就要來抽他,還喝罵道:“在這山上我是你師兄,你犯錯了,我說你便是大呼小叫!又不尊師祖教導,像你這般目無尊長的,我非要狠狠教訓你不可!”
這喧鬧聲已經驚動了許多人,不過并沒有多少人聚過來圍觀,都遠遠看著他們。
沈裕民看這事也是因自己而起,他手一揮,一把就抓住了清松手上拂塵的柄,勸說道:“這位道爺,在下當真只是偶然路過,承蒙清楊道長的救命之恩,既然他為此犯了門規,這邊叫我離去就好,又何須如此動怒,傷了同門之誼呢。”
眼見清松怒氣要更甚的時候,突然一聲呵斥:“清松你還不住手!眾目睽睽之下,成何體統!”
聽到這個聲音那清松還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不過卻不再動手了,嘴里不停:“師傅!這清松這次下山去,便背了師祖的教誨,亂帶持有兵刃的人上山來,還不聽我這師兄的話。”
一名須發花白,神情溫和,頗有幾分世外高人外表的中年道士朝這邊走來,制止了他們兩個,說道:“清松,你脾氣自小就暴躁,又認死理不肯轉彎,人都已經救上山來了,先想的不是如何處理,而是一味指責師弟,卻于事何補?先下去好生想想吧。”
看著那清松一臉不服氣地朝觀內走了進去,清楊連忙說:“師傅,這位少年叫沈裕民,雖說帶了兵器在手上,但卻是個善心人士,還請師傅不要見怪。”
那道長又對清楊說道:“你這番善舉倒沒有錯,這時候救人上山,倒不算違了師祖訓誡,只是你這番話,卻又說錯了。此子雖是個少年,卻不是什么善士,他雙目之中戾氣極重,早晚免不了一場殺孽,你也去內堂里好生反省一下吧。”
那清楊點點頭,滿臉上都掛著疑惑,但也十分聽話地朝里走去了。
他這才將面轉向沈裕民,微笑道:“少年人,貧道華閔之失禮了,因觀里管教不嚴,使弟子們全無規矩,卻是見笑了,走過這方圓數百里無人員的地方,只怕已經饑渴困頓得狠了,先進來喝碗熱粥暖一暖身子?”
沈裕民拱手道:“上了山后,沈某才知犯了觀內之忌,這過錯是在我身,還是就此告辭的好。”
華閔之正色道:“這件事你卻誤解了,在數十年前,此地曾賊匪肆虐,以至許多百姓流離失所,我們便下山救助災民,保了不少人上山躲避,卻不料橫生事端,有個江洋大盜竟然也被我們當災民收留了進來,釀成了慘劇。
“是以此后觀中就立了規矩,凡是持有兵刃武器,或者面相兇惡之人,不得接納進觀,也只對這些年輕沒出過觀門的弟子立的,否則知人知面不知心,善惡之相哪里是一眼看得出來的?”
沈裕民皺起了眉頭:“這就怪了,這地方怎么說也是中州地面,天子腳下,竟然能如此盜匪橫行?何況道長只一眼就看出了沈某的心結,如何不是見面知心?”
華閔之撫須笑道:“徽宗皇帝的天下,有什么事是好奇怪的?而我們潛心修道的人,講究無為中庸之道,一輩子就是和自己的戾氣爭斗,你眼中戾氣如此旺盛,這也看不出來,便是完全沒有踏入道門了。”
沈裕民說:“原來是這樣,那為何明知如此,卻不趕我下山呢?”
華閔之說道:“你這戾氣雖盛,卻不能一概而論,你卻不是會傷及無辜的人。那規矩也是為了少不經事的弟子少犯錯誤才定的,若是我也用那種眼光看人,這把年紀不是白活了么?再休多想,先進來歇腳再說!”
沈裕民心中還是打鼓,總感覺這道館里的規矩十分怪異,對弟子的教育也不大對勁,但是又好像十分有道理,在這種教育中如果真明白了道理,那就是頓悟,以后有智慧了。他人是真的又困又乏了,便不再多說,隨他走進了道館中。
現在道觀里糧食也不富足,所有的人吃的東西都是勉強充饑的稀飯和蘿卜,但如同這冰封的道館美如天宮一樣,那碗稀粥搭配蘿卜干,也成了他這輩子吃過的最美味的食物,滿懷真正的感恩之心享用了這頓美餐。
勉強填滿了肚子以后,沈裕民才冷靜地想到,這里的道長一眼就能看出自己的心結,而武寨主所說的,他那套刀法要掌握,需要有慈悲之心,誰規定慈悲就只佛教有,不能找道家解惑呢?而且自己從錢智平那里學了套不全的心法,也是道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