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衷伍看著這兩位相處日久,肝膽相照的年輕人,心中有種種說不出的感動,卻也身不由己,嘆息說:
“兩位自是少年英雄,天下奇才,可張衷伍出世以來,先知忠君,后學為人,這大宋的圣旨,卻是無論如何不能抗命的,劉石,當初同你出來同建耕戰城時,我們說了什么還記得么。”
劉石道:“無論走向何方,必不背大宋朝廷,這一點如何能忘!只是當時元帥就為了這江北無數平民,并沒有回去面圣,到了此時,這些平民百姓,卻又可以棄之不顧了?”
張衷伍道:“君是君,民是民,張某也非草木,豈能說不顧就不顧?只是這一年多來所見,劉石、何陸你們幾位的本事我是清清楚楚,要挽救這些百姓北拒暴金,你們完全拿得下來,而今后,就真的要全部交托給你們了!”
劉石十分焦急,一時間樣子有些沖動,而何陸則好像在想別的事情,若有所思地說:“可是不管是揚州還是海州,或者我們經歷各地遷過來的百姓,當真把我們當自己人的只怕有限,而他們真正服的,其實是您手上那帥印,可以說,皇上對咱們確實不薄。”
張衷伍道:“千言萬語,也是皇上給了咱們這個印,才讓咱們能做到如此多的事情,現在,是時候那這條命去答謝大宋了,說起來,曾經大家很多都不明白,只是跟著命令做,這么就識字念書,都理解了不少,你們要盡力做好!”
何陸搖搖頭說:“那是元帥在時,這一次金兵一退,再沒有泰山壓頂般的強敵在彼,又沒有了這征北大元帥的印綬,不說大家心中不安,那些早早就降了大金的城池,必定攪擾不休,不久后就怕這些人又是一盤散沙,再無回天之能了。”
劉石也說:“是啊,到了那個時候元帥畢竟如李綱大人一般被流放邊遠之地,金人再卷土從來,我等再不能保這遍地無辜百姓,之能縮回山上獨善其身了。”
張衷伍明知道這些人在旁敲側擊挽留自己,但還是一咬牙,說:“無論如何,張某蒙受皇恩,早已犯了欺君大罪,此事再無半點余地,相信你們幾位的本事,斷不會讓事情往最壞的地方走,到那時張某就是身死魂滅,也能安心了。”
劉石突然道:“唉,我年少時,常聽人說聰明反為聰明誤,不想今日,卻見元帥這等英雄,卻是忠心反受忠心亂,雖懷有一顆天下無雙的忠心,卻到底做出來的,盡是些不忠不義之事。”
張衷伍心中有愧,有些氣話也能忍,聽到這話就不樂意了,抬高了聲音道:“劉石兄弟,自相遇以來,張某得你恩情甚多,說句不得體的話,就說是再生父母也不為過,若是旁的責罵,張某這張老臉受得住,卻忠義二字,卻對得起天地!豈能如此說我?”
劉石嘆道:“話里早已明說,元帥有顆天下無雙的忠心,但是這事情做出來,卻怕和什么忠義都沾不得邊了,不但陷了這十萬兄弟,還要累圣上萬古罵名!”
他這話可不是空穴來風,一時想出來的,那是有個在歷史上上罵名起碼在前三的故事寫在那里,都不知烤了多少次的!張衷伍卻哪里知道他說得什么?語氣愈加不滿地問道:“劉兄弟有什么話不妨明說,對咱們可犯不著賣什么關子!”
劉石略一沉吟,組織好語言,就說:“那劉石便逐一說出道理來,還請元帥靜聽,其一何陸也是說了,元帥一走,不說耕戰十幾萬軍民,就這三省數十城必然生出事端,再難同心,那時候金人再臨,這三省百姓不是您所殺,也因你而死,此乃不義。
“此次金人傾國而來,十幾萬人馬十去其七,正是一蹶不振,再無南望之能的時機,元帥卻這時候被皇上召回了臨安,大宋開國以來,那前后多少功高震主的將帥回去了,會有好下場?往前不說狄青、楊家將,就李綱和張浚大人,已是前車之鑒了。
“劉某只問一句,眼看天下傾頹,那力挽狂瀾的元帥被當今圣上廢了,沒了元帥,金人立刻就要再來,他們反復無常早已是常事,只怕江南不保,此后史書上若有提當今圣上之名,那卻會如何描述?卻不因元帥一念之差,落得遺臭萬年之名?敢問此事可謂不忠否?”
張衷伍沉吟許久,雖說忠君之心還是他放在第一位的,可是這事情金人真做得出來,對大遼,對大宋都做過那種早上罷了李綱官職,中午就發兵汴京的事,只怕今后無論漢人、金人、契丹人,提到他的皇上那就是茶余飯后的笑柄了,思索良久,這才問道:
“也是我人老頭昏,想不得這許多了,這幾年反復來去的這些事,還真是如此,兄弟啊,你且和我說,這事當如何去辦,才能在不違背圣旨的情況下辦好?再要臣欺君,卻不如要了我的性命算了。”
其實劉石只是感慨岳武穆之事不知為何提前了十幾年,只將這事在他所知的史書上如實說出來,卻十分見效,真要怎么說服他,卻沒想法。
何陸沒想到劉石能說出這么有道理又難聽的話,卻不想聽完了這些話,張衷伍還真被問到了,那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樣,自然是有幾分動心了,就見縫插針地說:
“元帥,何某是個孤兒,是讀了些詩書經典,卻既不知父德又不懂君恩,就連我師傅也為了掩護我們突圍,八成是死在了亂軍之中,故此說些大不諱的話,還請不要同小子一般見識。”
張衷伍道:“我此時已是萬念俱灰,不知如何是好了,若真能有條明路去走,只怕是根救命的稻草,不管是甚么話,不妨直說就好,張某絕不推脫。”
何陸道:“就剛剛那趙鼎的模樣元帥也看在眼里了,若隨他回去了,其中結果不言而喻,而此時兀術殘兵就在那廖關城高墻之內,只要這一次叫全軍覆沒,大金元氣必傷,十年內也無力南侵,那時再卸甲負荊回臨安請罪,便可兩全了。
“就算天下再怎么變,我們這些人還是大宋的子民,君要民死,民不得生,只求圣上別讓我們連傾盡一腔熱血殺敵報國都要阻止,卻將百萬人民白白葬送與鐵蹄之下。”
張衷伍眉頭緊鎖,停了許久也沒說出話,想張嘴又沒詞,良久閉上眼睛道:“唉,今天事物太多,張某實在是老了,精力不濟,站不住了,且歇息一日,明日叫那幾位使者來再議吧。”
說著就真起身出了主帳,到寢營去了,劉石再看時,他那偉岸挺拔的身姿,既然一下就像蒼老了數十歲,走起來頗有幾分駝背之感,有些顫顫巍巍了。
“那天我在東京城中,為何打死張邦昌時,沒有順便將趙構那賊也一掌拍死!”劉石咬牙切齒,怒上心頭。
何陸拍拍他肩道:“當時就有趙佶、趙桓昏招頻出,為金人破城立的功勞十倍于完顏宗望,如今這位太宗圣上不但派這忠肝義膽、義薄云天的帥才去送死,不予糧餉,這時候還能厚著臉皮召人回京陷害,那廟堂之上已爛根了,你殺多少又能長多少,還是省點力氣吧。”
劉石一身怒氣沒處發,聲音也急火上頭:“那咱們如此辛苦,做了這么多事情,到頭來還是任那些蠅營狗茍的人在廟堂之上胡作非為,陷害忠良,將天下將士百姓的頭白白送給金人求和,最后得個身死國滅,遺臭萬年?”
何陸道:“其實到現在為止,我們做的很多事情已經有了成效了,雖然還不那么明顯,但是誰都看的到,大家識字念了桂蘭編的那些書,這么久來,想法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元帥剛上山時你這番話說出去,只怕他立時作色而起了,妄議君王可算欺君呢。”
劉石道:“那我們怎么辦,就算耕戰城的人思想都有進步了,這三省之地的那些大小官員,卻依然當我們這些人是賊寇的,張元帥在時,還有很多周旋之法,這……”
何陸道:“我看元帥倒是有些動搖了,只是不知明日之時會如何處置,怎么說他剛才的樣子也實在黯然,今天就別去打擾他了,我們再商議一下這廖關城的實意。”
劉石本不是那種沒有頭腦的人,只是這一時出現金牌召回元帥的事情有些太突然了,讓他有思維錯位了的感覺,冷靜下來,他就能想到很多辦法了,不過不管是哪種,眼前的事情依然棘手,只能想放一邊,從地圖上去專研最適合攻打廖關城的位置了。
卻說坐在耕戰軍的營中,那金國使者真是牙抖舌戰,如履薄冰,而趙鼎卻依然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一會說安置他們的住所太次,怠慢了上邦使臣,一會說招待的飯食居然沒有酒肉,只是尋常軍士的伙食,也沒大人物來作陪,太不成體統。
可是看人家上邦使者也是一副老老實實的模樣,并無半句怨言,他就擔心自己這斤斤計較的模樣是不是給人家帶來了壞印象,于是鬧騰了一會后,也就安安靜靜地吃了自己的飯,卻如同關禁閉在這地方住下了。
往來士兵除了看守他們的人,并沒人來搭理他們,一直到第二天上午日上三桿了,才又來了一批十分雄壯的軍士,把他們押進了大寨,除了趙鼎外,人人都看得出來整個耕戰軍除了張衷伍,就沒人把他們當回事。
進了主帳后看里面還是一樣的陳設,一樣的人物,只是面上各有陰云,顯然都有心事,卻叫趙鼎火冒三丈,上前便對著張衷伍喝道:
“好你個賊武官,手下嘯聚了這些人馬了,那就不知自己是誰了?不是皇上任命,你算得個甚么!居然對我等如此無禮,卻不是連皇上都不看在眼里,需知傳旨之人如陛下親臨!”
旁邊張衷伍的副官就要發作,卻聽元帥自問劉石道:“劉兄弟,張某問你,我張衷伍,是大宋的武官,還是耕戰的元帥?”
趙鼎聽這話十分蹊蹺,這才意識到這場面和自己想象的有些不同,不由得自覺閉了嘴,卻聽劉石說道:“中土漢民以耕戰立族,我等是宋朝百姓追隨元帥,就是大宋的人,你是耕戰的元帥,自然就是大宋的元帥了,卻有何分別?”
張衷伍道:“不然,若是我是大宋的武功,這一回去依著那圣旨之言,就再不能率軍抵御大金,保萬民蒼生平安了,而耕戰的元帥,豈有金軍徹底潰敗就在眼前而臨陣脫逃之理,如此看來,張某根本不配做這個元帥!”
劉石連忙說道:“元帥何出此言?耕戰軍這次能抵擋傾國而來的大金,卻全是仰仗元帥一人,無元帥時,那城中人口只怕都不到現在十一。”
張衷伍道:“得耕戰軍成事者,一是你們幾位年輕人的想法和本事,實在是當今天下少有,二就是這枚御賜的元帥印,而在場這個就想著臨陣脫逃的老兒,卻有什么資格做這軍中元帥?
“劉石,若我是大宋征北大元帥張衷伍時,到底不能違背圣旨,這臨安是非去不可,而耕戰軍還少不得此印,因此我就當著朝廷欽差和金國使臣的面,將這印轉交于你,劉石,接了印你便是真正的耕戰之主,張某以你馬首是瞻!”
劉石一時間感覺摸不著頭腦,昨天還愚忠無比,明知道此去就是死路的元帥,這一下突然把帥印轉交給自己?愣在那不知如何是好。
張衷伍道:“軍人要保家衛國,宋臣則以忠君為先,張衷伍到底放不下圣上旨意,卻也不能扔下這么多同生共死的兄弟!所以這元帥是做不得了,否則耕戰城十余萬軍民早晚亡在我手上,而這么久來,我越來越覺得你劉石才是最適合做這耕戰統帥之人。
“現在,接過大印,將這千斤重擔挑起,你就是耕戰之主,張衷伍與全部耕戰軍于你馬首是瞻,否則這印就要隨張某返回臨安了,劉石!你可愿接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