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貓兒那是十分不客氣,但是只招待徹木袞達吉布一人的這座筵席,那是真精致又華貴,這國師口頭上說出來輕松,其實是真肉痛,這么久以來他和最尋常的將士同吃同住,略有貴重些的食物都恨不得去換了糧草大家齊用,哪里真這般奢侈過!
那桌上大大小小的碟盞擺了十二個,有葷有素有主食,那從未見過的珍禽異獸,冰鎮了的新鮮水果和世間最精美的糕點,當真是叫人饞涎欲滴。
“嗯,這一頓吃不吃都得照單付錢,可真要命,早知如此,不如帶兩個兄弟來,也好多吃他一點,不至于這么虧嘛。”金人傳統中極簡樸到極點的性子,大概整個大金也就他還在堅持了,此時瞬間發作到了極點,肉痛二字都寫在了臉上。
也是無巧不成書,他那臉上的表情最精彩的時候,抱著琵琶的赫連小鳥真好揭開珠簾走進來,微微一蹲,向他道個萬福,然后笑臉傾城一笑道:“小女子見過大金國師,看國師模樣,這些食物似乎不合口味?”
看她連這強橫無匹的兵器都拿在了手上,顯然對自己絕無半點信任了,徹木袞達吉布也就微微一笑:“哪里,這些美食就說是天下無雙也不為過,只這大遼深宮中秘制的紫金羊脂糕,只怕人間再無別處可以品嘗,老夫只怕消受不起,卻如何能不合口味?”
看他對這糕點的了解,卻比劉石強得多了,這節儉到摳門的美德可和赫連小鳥絲毫不沾邊,只微微一笑道:“國師說笑了,些許小事如何當真,咱們同在中州謀生,相鄰一年多也不曾親近,這一桌飯菜作為賠罪雖說寒酸了些,卻是奴家心意,還請莫要見怪。”
看來這財大氣粗的妖女是不會收飯錢了,徹木袞達吉布作出了一個頗損形象的擦汗動作,臉色都有些窘迫,連忙說道:“本是老夫前來拜訪的,卻怎好叫姑娘破費?”
赫連小鳥甩了甩手笑道:“國師果愛說笑,些許銀錢何足掛齒,說起來徹木袞國師是位高權重,日理萬機,怎么今日卻有空來小店一坐呢?身居高位了,是想起要與民同樂,來感受富貴官員們的享受么?”
徹木袞達吉布搖一搖頭道:“說起來老夫也是不懂,這大宋剛剛國破家亡,連朝廷都搬過了長江,大金先前要籌個軍費也是家家哭窮、城城少糧的,怎么這隨便一桌就夠數百將士軍餉的福氣,卻那么多人都享受得起?”
赫連小鳥撫著琵琶笑道:“這話倒也沒錯,我小店的主顧還多是金、宋兩國的富商官紳,那是個個一擲千金,唯恐誰花的少了沒面子呢,不過遠些地方什么大理、西夏和那大石的偽遼,也有不少人來此尋歡作樂呢,怎么國師卻好像和他們格格不入呢?”
徹木袞達吉布道:“雖說一直窩在汴京城耳目不明,你這地方有多深的水,本座多少還是略知一二,就是雄獅餓虎,那也吃不消這里的殺氣,那些人想要在鬼門關前試探,老夫卻不會同他們胡來。”
赫連小鳥咯咯笑道:“哎喲,嘴上是這么說,怎么還是百忙中抽空走了小店這一遭呢,要不要聽聽奴家演奏一曲深宮怨?”
徹木袞達吉布搖搖手道:“免了,畢竟老夫此來,就是想和赫連首領約法三章,從此化干戈為玉帛的,卻莫要惹這些節外生枝的事。”
赫連小鳥眼神微變,滿臉殘忍的笑意卻變得如靈狐一般多疑,那流動不息的眼波顯得更有幾分韻味:“哦?怎么,國師以為,咱們之間的仇恨,到此還有化解的余地么?”
徹木袞達吉布道:“惹出這件恩怨的首惡,大遼那三位神僧已經命喪黃泉了,那出手偷襲赫連毅統治的完顏仲,也失蹤了一年有余,怕是再見不到了,契丹余下的百姓在此生活安樂,各自美滿,也對征戰不休新生厭倦了。
“何況你們安插在這邊軍中心腹,也隨著這幾仗慘敗,大部分都回了你這兒,想來就是有天大的冤仇,到了這個時候,也不再是不共戴天了吧。”徹木袞達吉布慢慢地說出來。
赫連小鳥依然微微含笑,聲音中卻不是那么友好了:“這也是多虧了國師大人的本事,本來那許多人都記著國仇家恨,隨時就要乘勢而起的,卻不想在你治下不到兩年,那是個個人都忘記了他們還曾是大遼子民!”
“即便如此,那也不能算是本座的罪過吧,自許久之前我便失勢,打仗治國都沒我的份,現在契丹百姓覺得這中州大地物產更甚之前,而身為大遼子民時,日子過得可不如現在,倒是赫連姑娘在此感覺如何?”徹木袞達吉布道。
赫連小鳥道:“說起來,我等做的也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生意,但小日子也確實是比當年在大遼的時候還舒服,不過話說回來,國師對我們的事情了解的比我想象的更多,卻為何一直不對就在眼前的百靈客棧動手?”
徹木袞達吉布道:“這里的主顧魚龍混雜,實在是投鼠忌器,何況以各位的本事,相信大軍開過來了,也只能殺掉幾個來不及溜的富商官紳吧,至于我們軍中的密探,我能說出名字的也不多,但是老夫使些手段,叫他們將知道和不知道的事情都說出來也不難。”
赫連小鳥問道:“嗯?那國師來此,到底是何用意?”
徹木袞達吉布道:“并無什么用意,只是希望咱們兩家暫時相安無事,不要破壞現在的局面為好,否則做出事情來,兩邊都討不了好處去,唉,當時赫連毅如此英雄,老夫卻無緣與他喝上兩杯,實為生平遺憾也。”
赫連小鳥冷冷地說:“是么,我父親在大遼都沒少遭那些弄臣賊子攻擊,你居然能說他好話?違心之語面不改色,國師果非常人。”
徹木袞達吉布道:“他本就是少有的高手,習武之人惺惺相惜又有何怪?而一直秉承貫徹有教無類,又要將天下功夫普及到人人,使各派武學不僅不會失傳,反而互補精進的思想傳播下去,只這一點,就該叫天下武人汗顏了,老夫為何不能贊揚?”
“喲,這話說得你們這些合伙逼死他的人,倒算是他的知己咯?”赫連小鳥的語氣叫人捉摸不透,卻十分冷漠:“那么說說看,國師大人覺得,咱們怎么做才能解決現在這不動戴天的國仇家恨?”
徹木袞達吉布道:“若依我所說時,皇帝大臣那自然避免不好分家國天下,誰家的飯由不得他人下著,但自古以來,管他金、宋、遼的百姓,哪個不因為各國之間紛擾相爭,苦難不休?
“就如同遷來中州的契丹百姓來講,如今能過上安穩日子了,姑娘去號召他們復遼反金,亡國之恨便不適用,因此依然耗費大量心血在彼此爭斗之上,不如各盡所能來幫百姓日子過好一些。”
赫連小鳥道:“哦?國師這話倒是叫人無從反駁,只是小鳥想問一句,你那泱泱大金里,功名利祿得手了的有功將士,可否找出那么三五個有如國師這般胸懷百姓的人物,有這等心思的人可來不了我這小店享樂,要這么說時,小鳥這個店就是你最想要滅掉的地方。”
徹木袞達吉布道:“事在人為,那些舍生忘死打了天下的人,過了拼搏奮斗的日子,想要輕松享受本就無可厚非,而姑娘肩上所負的重擔,又豈能和那些人相提并論?赫連統治的理想,也并非隨著他的高官厚祿就放棄了嘛。”
赫連小鳥說:“哼,要說當今之勢,國師本就強我百倍,無需為此多費唇舌,可是三句話卻不離我父親,卻又顯得下乘了,我卻問你,博古通今的國師莫非僅憑你我盡力,真能實現你理想的世界,百姓再無困苦?看我店里這些主顧,小鳥其實不信。”
徹木袞達吉布道:“老夫一介凡人,如何敢胡亂妄言!只是有一條,這世上有心人,那就會盡心盡力去辦事,而功成名就便盡享其成也非罪過,而身在其位,不謀其事,便是罪大惡極了。”
赫連小鳥道:“說得好,身為赫連毅的女兒,我也放不下這許多,但原本大遼的百姓,死的死,活著的也兵不懷念當時窮兵黷武的大遼,明公主都已經隱姓埋名,將起兵之事放在一旁了,只是更因為如此,越發難答復國師的請求。”
徹木袞達吉布道:“老夫只認天下法則,適者生存,凡事都是事在人為,只要大家都一心為了百姓的日子去付出,這事根本無需答應,否則就如同現在的大金,隨太祖起兵不過十幾年,就已經腐朽之極,叫皇上焦頭爛額了,更何況南邊又新起了耕戰之城。”
赫連小鳥轉念一想,突然問道:“我聞國師和那個奇奇怪怪的耕戰之主劉石也有一分淵源,說起來這世間怪人,卻都是一伙,當真是物以類聚么?”
徹木袞達吉布笑道:“說到此人,也確實算是傳奇了,當時遇到他時,就欣賞他那年齡有過人的武藝,為人又能恪守俠義之道,對金兵都能因其德而容之,甚惜其才便收了他做徒弟,現在想來,也虧當時心生此念,不然一個難得的人才就那么折啊我手上了。”
“江湖上行走的人,不是窮兇極惡之徒,都會對有為少年容讓幾分,卻想不到國師大人居然也有如此胸懷,這倒叫我刮目相看了。”赫連小鳥盈盈微笑:“可你這一念,似乎斷送了大金國的前程,教這十幾年開疆拓土一往無前的勢頭戛然而止了。”
徹木袞達吉布道:“天道無常,這么久以來大金雖說高歌猛進,橫行無忌,卻也因此掩蓋了許多尾大不掉的內部問題,這一次戰敗雖慘,卻堅定了圣上重整國家的心念,倒也不全算是壞事,只是以現在劉石的勢頭,更在當時先皇起兵之上啊。”
赫連小鳥道:“哼,若是大金能多一兩個國師這般人物,就算那小子再神奇一點,也做不出什么事情,可笑的是先被完顏仲把持了大權,如今又回不去中都,如今這地方人心已歸了你,小鳥并無計可施,你的要求就是我不答應,也無可奈何了。”
徹木袞達吉布笑道:“老夫就是再狂妄自大,也不敢如此托大,只要赫連姑娘略動手腳,就能對我們造成極大的破壞,而暫時各地百廢待興,制造破壞主要傷及的還是無辜百姓,故特來此地一行,往姑娘以蒼生為重,暫停干戈。”
赫連小鳥道:“放心吧,如你所說,我的人大部分也撤回來了,事情鬧得太麻煩,也會影響這里生意,我沒必要和自己過不去,只是千言萬語,盡屬人心,若大金暴虐百姓的行為再起,這邊動手也絕不會和國師打聲招呼的。”
徹木袞達吉布謝道:“如此,老夫就待大金蒼生謝過姑娘了,至于軍紀之事,陛下早于和老夫達成了共識,此事隨時便要開始,絕不容那些人胡亂禍害百姓!”
“呵,就是皇帝老兒那嘴里出來的話,也沒半句能聽的,但國師說的,卻多少能信幾分,既然您親自走了這一遭,那這個面子多少也是得給的,我這邊就放心吧,但話說在前面,若我看到的是和你嘴里相反的場面,絕不心慈手軟!”
“等不到你下手,我們自會料理了他,總之我們能有一定的共識,就難能可貴了,此事已了,徹木袞達吉布就不多叨擾了,告辭!”他到底不忍攜下軍民都省吃儉用、粗茶淡飯一同度過難關,而自己在此享受人間美味,也就嘗了兩口自己盛贊過的糕點,就要離席回去了。
赫連小鳥道:“那就恕不遠送了,貓兒,送客!”
看著這個行為半點舉止簡直半點都和位高權重四字打不上邊的奇葩離去,她忍不住自言自語起來:“當真是龍生九子,人各不同啊,這些人還真是半點都搞不懂,也許應該再去問問那個混蛋商人?”
臨安除夕之事,以她的身份半點沒有表露出情緒,但豈能真當作沒發生?這次抗金大計,種種情報都是直接與何陸接觸,徹底繞開劉石的,而這時候涉及到赫連毅的理想,卻使她又想起了劉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