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寧靜悠然的清晨,太陽還沒升起,空氣中帶著些干燥的涼氣,深呼吸一次,便覺得整個人都精神了。
山不多偉岸,站在莊園外平緩的坡道上卻能將整個九霄宮山門盡收眼底。
裊裊炊煙冉冉而起,即便看不真切都能嗅到一股柴火的味道,很親切。
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山下勤勉的人們也早早的從美夢中蘇醒了過來。
有要趕功課,忙忙碌碌的,有論劍坪上徹夜研武的,有蹲在百里以螢院外探頭探腦,躊躇不前的……還有那個懵懵懂懂,坐在門外托著腮,呆呆的望著自己的少女。
“噗,這丫頭,莫不是以為能看到我……”
看著那模糊的身影寵溺的笑了笑,林晨輕聲自語道。
“你又怎知她看不到。”李唯背著手朝他緩緩走來接上了話。
林晨轉過頭,“似你從前那般內力精深,可能逆勢望景,覽山如隅?”
李唯走到他身邊站定,微微一笑搖了搖頭,也不說話。
此刻的她一如幾日前那般平靜從容,仿佛卸去一身內力的不是她一樣,不同的,只是那更顯成熟了幾許的面容。
內力越是高深,對身體的影響便越大。
從前她看著不過是個二十幾許的姐姐,如今卻像是平白年長了十歲,風采依舊,只是少了幾許青春。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林晨本以為她會有這樣的感慨,她卻意外的坦然。
兩人與那少女隔空對望了片刻,便覺得心神愉悅,心境平和,只愿年年歲歲都能彼此相望。
“決定要走了?”李唯長出了口氣,臉上是溢于言表的不舍,當然她不舍的對象林晨也很清楚。
沒了劍氣,她的執念仍在。
那日回到莊園以后,李唯果然如十九所說,只是有些脫力,整個人困頓的猶如陷入了沉睡。
未免讓玉娘太過擔心,十九在依依不舍中被他勸了回去,他放下心來,也就專心的坐到地上運功調息,等他恢復了些氣力,李唯也醒了……
此后三天,兩人沒有過多言語,李唯沒問他有何反應,他也沒問李唯那些劍氣的由來。
這種莫名的默契,持續到方才。
“嗯,已經在這里耽擱很久了。”林晨點點頭應道。
近日武林人士聞風而動,附近的氣氛明顯有些不太對,確實到了該離開的時候。
“哦。”
有些失落,卻沒有過多挽留。
“呃,等我們得了空……”
“不用可憐我。”李唯冷冷的瞥了他一眼,轉身便要往回走,“走的時候也不必通知我。”
“李姑娘!”林晨心頭一顫,趕忙伸手叫住了她。
她頓下腳步,“怎的?”
“那什么,此次在姑娘這里修行受益良多……”林晨撓了撓頭,“我記得姑娘有話要對十……師妹說的吧?林某一定替你轉達。”
李唯聞言身形不禁一顫,沉吟半晌,這才繼續緩緩地向前走去,“隨我來。”
沒有拒絕的理由,林晨再流連的看了山下被拉進屋里的少女一眼,跟著她走了過去。
來到院中,太陽已經從山的另一邊爬了出來。
陽光斜斜的灑下,將兩人面前的棋盤分成了黑白分隔的兩邊。
“你對自身的實力了解多少?”
兩人分立兩旁,一如半月前對弈之時那般。
林晨搖了搖頭,坦白說,他對于自己的內功實在沒什么概念,充其量也就是面對對手的時候有種隱隱的壓迫感,以此來判斷其強弱,僅此而已。
“嗯。”李唯了然的點了點頭,思慮片刻開口道,“你且將內勁沉入丹田,再由丹田發勁,試著將劍氣帶出來一些看看。”
“好。”
心頭一陣激動后,林晨應了一聲便閉上眼沉入了意識海中。
自凝淵劍氣沉入丹田后便再沒有過動靜,他從一開始的擔憂到后來的平靜,當前想的最多的問題便是如何去激發使用,畢竟再好的東西不會使用跟廢物也沒區別。
雖然不知道這劍氣到底算不算是好。
“如何?”
感應片刻林晨從冥想中清醒過來搖了搖頭,“劍氣一直在丹田里自行運轉,與我的內力格格不入,沒有半點相融的意思,哪怕主動去觸碰也會馬上會被分割消融。”
“這是當然的,凝淵劍氣可不是什么普通的真氣。”李唯早有所料的道,“這些家伙沒有造反已經說明你與它的向性還算不錯了。”
“那我該……”
“以心意驅使劍意,不妨在其中添入你的‘欲’如何?”李唯頓了頓看著他接著道,“你最重的便是保護欲吧,保護你心愛的女子……”
“倏。”
話音未落,一道手指粗細的劍氣便從林晨指尖蹦了出來,好似有靈性一般在他舉起的手指旁打著轉。
“這……”
他僅是心念一動,劍氣便迸發了出來,突然的連他自己都始料不及,此刻也只得盯著劍氣有些無措。
可轉念間又覺得這東西當真是神奇極了,內勁外放可是一流武者才有的特質,指尖的劍氣卻能突破這桎梏,那位凝淵劍的主人臨終時到底達到了一種什么樣的層次?
“竟能如此隨心所欲……”
雖然劍氣微乎其微,但這番操作著實把李唯也驚到了,忍不住的喃喃出了聲,隨即雙目微凝開口道,“將劍氣附于棋子之上!”
林晨點頭照做,從棋盒中捻起一枚棋子,便引導劍氣附了上去。
棋子頓時猶如蒙上了一層黑色的薄霧,不住的涌動著,從遠處看上去就像是棋子沸騰了一般,他下意識的信手將它甩了出去。
只聽得“嗤”的一聲,幾步之外的老樹上驀然多了一個小指大小的洞,樹后的光影映照而出,顯然是打了個穿心,洞口還裊裊的冒著青煙。
這棵老樹在這里不知道屹立了多少年,樹干粗的兩個成人都抱不過來,沒想今日竟栽在了一顆小小的棋子手上。
這要是換成人的身體……
林晨想著不禁打了個冷顫,方才棋子的軌跡以他的眼力甚至連輪廓都看不到,這要是冷不丁的給人來一下,就算是一流武者也絕不可能輕易應付!
“前日她予你療傷想必沒有之前的那般謹慎,導致你現在內力渾厚卻有些紊亂,待他日鞏固一番,晉入二流易如反掌。”李唯盯著樹洞思慮片刻篤定道,這個威力她絲毫沒有覺得奇怪,畢竟這世上也沒有比她更懂凝淵劍氣的人了。
“多謝姑娘指點!”
林晨轉過身恭敬的一拱手,他現下也是大喜過望,不但知道了劍氣的用法,更是對自己的實力有了清楚的認知,以后對敵的時候也有了更多的把握。
李唯坦然的受了他一禮,隨后瞥見兩人之間的棋盤,想起半月前兩人對弈的場景,意味深長的開口道,“你方才引動了劍氣,現下可知道如何破局了?”
“破局……”
低下頭看著這一盤慘不忍睹的殘局,林晨卻已經沒了那時的迷茫,李唯想要傳達給他什么想要教授給他什么,他其實心里明鏡似的。
緩緩走到石墩旁,手掌輕撫過棋盤上縱橫交錯的線條,他嘴角揚起一抹笑意,隨即抓住棋盤用力的向上一揚!
“如此,可稱了姑娘心意?”
隨著嘩啦的響動聲,棋盤翻滾間棋子散落在半空中,如同星羅遍布,而正中間的正是一臉笑意的林晨。
“好,好好好……”李唯先是瞇著眼點頭連連稱好,隨即看著他眼底不斷閃過的紅芒,眼睛猛然睜開,雙目放光大笑出聲,“哈哈哈哈,對對對,就是你,就是你……哈哈哈哈。”
她笑的肆無忌憚,很癲狂,卻又讓人一眼便看出了她的灑脫與不羈。
棋子盡數落了地,她仍在笑,林晨只是恭敬的等在一旁。
許久許久。
“呼,如此,你我緣分已盡,即刻下山去吧,你我之間也不過相互利用,你心中不必有什么負擔。”李唯停下來的時候,眼角已經笑出了淚水,“他日你悟得凝淵劍氣的真諦,代我去臨淵門取回凝淵劍,也不枉我教你一場。”
“自當了姑娘心愿。”
林晨低頭再一拱手,鄭重的承諾道。
她散盡功力,只為將劍氣渡入自己體內,且不論劍氣對他來說是福是禍,她這份付出卻是值得自己盡力償還。
“去吧。”
說完,李唯便不再多言,擺了擺手轉身往屋子的方向走去。
秋風微微掀起,地上的枯草輕輕的擺動,將那一粒粒的黑黑白白盡數掩蓋,再多的是是非非,錯錯對對,在一切都塵埃落定后,也都沒有了意義。
看著那道略顯蕭瑟的背影,林晨抿了抿嘴唇,揚頭高聲道,“她在我身邊,我自會以命護之,不讓她受半點委屈!”
李唯頓了頓腳步,沉吟片刻,臉轉了一半,最終還是轉了回去沒有多說什么,抬腳走了回去。
關門的聲音響起,林晨心中也多了份郁結。
她到底想對十九說些什么,也許自己這輩子都不會知道了吧?
這里只剩下枯冷與秋風,林晨也沒了做客的心思,轉過身朝小屋的方向恭恭敬敬的鞠了三躬,行了弟子禮后,收拾起失落的心情,大步往山下走去。
不多時,熱鬧了半月的小莊園,又重新回歸了以往的平靜。
直到這時,方才關上的房門才“吱呀”一聲重新打開。
李唯背著手,倚著門,看著遠方下山的路,輕聲一嘆……
就由你,帶著她,去往嶄新的明天吧。
“林大哥!”
“晨哥哥……”
剛走到門口,屋里的兩人卻好像早有感應一般跑了出來。
在哪里也沒有在她們身邊來的舒心。
苦盡甘來,一番修行回來此刻抱著兩人,林晨心中格外的踏實,有了凝淵劍氣,再加之晉入二流,想來今后他在江湖上也有了立足的資本。
唯一沒有弄清楚的則是十九到底是何門何派?還有她自己沒有內力,又是怎樣為他療傷傳功的?
十九的身上充滿了謎團,但對于他來說,這是他的妹妹,是他的愛人,這就夠了,想知道的事,早晚有一天十九會親自告訴他,他如此堅信著。
“好了好了,不過是摔了一跤,哭哭啼啼的,叫人看了笑話。”
扶正了兩人,林晨擠眉弄眼的笑道。
摔跤當然是對玉娘的說辭,免得惹她平白擔心。
“混蛋!”玉娘悄悄的抹了抹淚花,“你修武便修武吧,怎的半點不知愛惜自己,若早知如此,我,我……”
林晨最怕的就是這個,心痛自責與愧疚交合在一起,她纖手上拭下的每一朵淚花都像是在對他無聲的控訴。
“好玉哥哥,我錯了還不成嗎?誰知道水坑那么深,一下就崴了腳,下次我一定小心!”
“還有下次!”
兩人說說鬧鬧,十九在一旁靜靜的看著,時不時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可越過兩人望向林晨身后的山峰時,眼中仍是不免失落不舍之色。
今次一別,下次再見到二師姐該是什么時候?
此番旅程結束的時候,她大概又會回到那個冰冷的地方,做一個冰冷的人了吧……然后,晨哥哥還會來把她帶出去嗎?
可以不用做噩夢嗎?
她明明連傷害一只螞蟻都會痛苦萬分。
可以不被怨恨嗎?
她明明最珍惜的便是九霄宮的大家啊。
可以不吃那些苦澀的冰蓮嗎?
明明有饅頭那么好吃的東西……
可以說想說的話嗎?
像跟玉娘林晨交談時一樣。
可以愛自己想愛的人嗎?
晨哥哥、玉娘、大師姐二師姐、師伯……
待這一切迎來終結的時候……
她可以重新開始,做一個普通的女孩子嗎?
曾經有多么自厭,此刻便有多么珍惜當下。
她有太多想做的事,因為不知道在與面前兩人坦白的時候,她會迎來怎樣的終局。
救贖也可,毀滅也可。
她鼓起勇氣那一刻,到底什么時候才會來呢?
當他們知道的時候,又會流露出什么樣的神情呢?會像二師姐那樣,還是……
到時要求死在他懷里,會不會顯得太過分?對自己來說,會不會太幸福了些?
不知不覺中,十九揚起了頭。
發梢微微的晃動,眼底帶著幾分迷茫。
在這個落葉紛飛的季節里,呆立在門前的問題少女第一次體會到了,名為幸福的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