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衍是個有本事的人,他出身易劍閣器宗,武功雖然稀松平常但年紀輕輕一身鑄器技藝便已經青出于藍,更是精通天象地理,子經史集,遂很快便以在弟子中極高的名望,被立為易劍閣少閣主,前途無量。
然而他卻不是個喜歡被束縛的性子,一日留下紙書信,便遠遁江湖之中過上了自由自在的生活。
一去經年,直到得知自己師父時日無多了,這才帶著一身閱歷和滿腹故事回到了易劍閣盡孝,之后老閣主逝世,他便繼任了閣主。
這時的他已是華發半白。
既然已經繼任,他便靜下心來經營門派,廣收門徒,等徒弟們都能獨當一面后,他選擇了長居養靈殿中,不問世事。
也不知是否因此,他的記憶與認知都出現了斷層,甚至時有胡言亂語之癥,英雄遲暮,不免令人感慨唏噓。
“重鑄?”
“正是,還請老前輩全了小子一番情義!”
“少扯大話了小子,你可是怕人家找你麻煩?這柄分明是你外,分明是真如海手中的翎羽劍。”
大概是少有的見到了故人之后,今日傅衍意外的很清醒也很高興,手捧著‘燒火棍’饒有興趣的看著下面一本正經的林晨道。
在他的腦海里,那個總是圍在他身邊轉來轉去,樂此不疲大喊前輩的女孩并未因為宮闈之亂死于非命,而是真真切切的活在眼前的青年身上。
即使行將朽木,他也會因為想起那個女孩而心里一暖,也許他是老了,但有些人,卻永遠不會老。
“還請老前輩念在林大哥是為了武林除害的一片俠義之心……”
白氏的命運則太苦了些,或者說這一族的血脈皆是如此,同樣的溫婉同樣的聰慧,和同樣的病理。
他曾親眼看過白氏只是因為偶感風寒便險些香消玉殞,身邊那兩個經天緯地的男子又是何等的心痛。
他不是醫者,卻真真切切的明白白氏的痛苦不止來自疾病,讓心愛之人看著自己慢慢離去而束手無策,才是對于雙方來說的剜心之痛。
那么,眼前這個女子又會如何抉擇?
“老前輩?老前輩!?”
林晨看著傅衍瞇著眼睛一副快睡著了的樣子,趕忙喚了兩聲。
雖然之前對他喊出的真幽兒這個名字心亂不已,但之后的那些話便佐證了洛潔所講的識人不明,思維混亂的說辭。
畢竟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旁人又怎么可能一眼看出他是誰的后人。
“哦,嗯,重鑄……”
傅衍好似真的小睡了一陣,揉揉眼睛嘴里不住念叨著什么,思慮片刻后才看著林晨道,“既然是你,應了也無不可,當做入土前彌補一份遺憾也好,只是此劍必是我今生最后之作,你要我鑄柄凡鐵,我是無論如何不會答應的。”
“老前輩……”
林晨心里一急正要開口,身后的玉娘忙拉住了他的衣袖。
一旁的洛潔何大山兩人眼中也是滿滿的復雜之色,唯有十九與蓮耶兩人一臉淡然,看不出心里究竟有什么想法。
果不其然,林晨安靜地等了一陣后,傅衍又再度開了口。
“重鑄翎羽,可以,我要你答應我兩個條件。”
林晨心頭大喜,抱拳道,“老前輩請講。”
傅衍點點頭,“其一,我要決云為胚。”
“什么!”“師父!”
語不驚人死不休,此言一出,林晨與洛潔紛紛驚呼出聲。
“師父,要劍胚,閣中尚有不少上乘劍胚,何必非是決云不可?那可是師兄數年的心血啊……”洛潔焦急的開口道。
傅衍卻只是平靜地看了她一眼,“用決云,因為它夠資格。”
洛潔咬了咬嘴唇正欲再勸,便聽得身后咚的一聲,緊接著何大山的聲音隨之而來,“徒兒謝過師父!”
轉過頭,只看見他額頭一片紅印子,厚唇顫動不已,眼中難掩激動之色。
“師兄,你……”
何大山轉而看向她,目光閃爍道,“師妹,你可知我走盡山川大地,遍訪隱世高人,尋來那些靈材,又廢寢忘食的鑄造出決云,到底為了什么?”
為了什么?
洛潔看看師父再看看師兄,面上頓時晃過明悟之色。
是了,師父剛剛不是已經明著提點她一句了嗎!她不是什么蠢人,只是方才護人心切太焦急了沒有細想。
那個煉兵技藝舉世無雙的人,又何曾在這方面承認過他人一次……自己可真是太笨了。
洛潔眼泛淚光,是高興的,為她師兄高興。
“師父認可我了,師父認可我了!哈哈哈哈……”
何大山興奮地大喊著,像是個終于得到父親夸獎的孩子一般滿足,笑著笑著,不一會眼角也溢出了淚水。
“嘖,丟人。”
所以說這兩個人怎么都長不大啊。
傅衍白眉一挑,一如既往的表達了嫌棄,嘴角卻似隱約有些欣慰的笑意,隨后轉頭看向林晨,“如何,可想清楚了?”
林晨抿了抿嘴唇,回頭看向玉娘,見她沒有說話只是溫婉一笑,他心中的不安頓時有了著落,轉過頭鄭重回應道,“晚輩不保證一定‘取’來,但定會盡力一試!”
他將盡力二字咬的很重,蓋因按照易劍閣的規矩,他已經沒有奪取決云的資格了,所以只有通過其他手段從獲勝的那人手中……
“哦,這倒無妨,你何時取劍來,我何時起鍛臺。”
傅衍不以為意的擺了擺手,隨即沒等他開口詢問,便主動開口道,“第二,便是此劍……不會贈予你。”
“啊?”
這話聽的在場所有人都有些摸不著頭腦,林晨一頭霧水,也只得硬著頭皮開口詢問道,“恕晚輩愚昧,還請老前輩再言明些。”
“怎的?”傅衍一撇嘴,“不是我瞧不起你,材料,劍胚,器材,鑄劍師全都是我劍閣中最頂尖的,你小子,付的起報酬嗎?”
說實話,不說材料如何,單就傅衍能再度出手鑄劍,便已經不是錢財可以衡量的了,況且林晨手中還不著分文。
“那劍胚不是要我去奪來嗎……”
“嗯?”
眼見著小聲嘟囔被聽到了,他趕忙尷尬的笑了笑,“付不起。”
“那就是了,此物歸屬我易劍閣,不是理所應當?”
“可……”
他自然明白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人家費盡人力物力,又憑什么白送給自己……但話雖然是這么說,如果劍給了易劍閣,那他們站在這里的意義是什么?
傅衍看透了他心中所想,不等他說完便開口繼續解釋道,“你不要在心里編排我這老人家的不是,我也沒說不把劍給你。”
“……您這是在跟我講謎語?”
“呵呵。”傅衍也不打啞迷了,悠然一笑道,“此物若成,便當做是我易劍閣借給少俠的,將來再還來就是了。”
林晨恍然,仔細想想,如此一來既解了燃眉之急,成本什么的自然也不必計較了,雖然有些辜負了真門主的一番心意,但為了三人的安危,這樣已經是最好的方法了。
“借期?”
“我就當你是答應了,何大山。”傅衍卻不回答,轉頭看向一旁吩咐道,“派人帶林少俠去挑個弟子。”
何大山與洛潔面面相覷,即便是相處幾十年的兩人也不明白他到底是何用意。
然而還沒等他問出口,傅衍便接著開口道,“我命一人為劍侍,抱劍左右,待你身隕之時,便是他帶劍歸來之日,如何?”
林晨聞言面色一滯,隨后恭敬的彎腰拱手,“林某承了老前輩這份情,心中有愧,無以為報。”
“呵呵,那就先好好活著吧。”
傅衍的笑聲蒼勁有力,林晨只當他一向如此,身邊的人卻知道,自家這師父可是許久沒有這么高興過了。
“老前輩大恩,林某銘感于心。”
“去吧,哦對了,你那兩個小娘子就先留下來陪我老人家敘敘舊,我可是許久沒有見到生人了,等你挑完弟子再回來領走就是。”
“這……”又是敘舊又是生人,聽著這語無倫次的話,林晨以為他病癥又發,轉過頭,見到玉娘遞給他一個安心的眼神,這才點頭應了聲,“晚輩稍后再來。”
“蓮耶,帶林少俠去武宗弟子那邊轉轉。”
“是。”
眼見著兩人拱手離去,傅衍神色微沉,再揮了揮手,“大山小潔,你們也先到殿外候著。”
“弟子告退。”
兩人應聲離去,空蕩蕩的大殿里一下子冷清了下來,只剩下心思不明的主客三人相互對視著。
半晌。
“你娘她……葬在泉州?”
傅衍長嘆一聲,蒼老渾濁的雙眼中有回憶,有遺憾。
“老先生果然是娘親的故人。”
玉娘微微欠身,之前聽這老者提起顏宗政與白氏的名字,她便知道這人不簡單。
“算不得什么故人,那時你母親病重,恰好老夫友人是位醫者,我曾有幸隨他一道去見過令堂幾面。”
“她當時……也如我這般患得患失,舉棋不定嗎?”
母親的存在對于玉娘身邊的所有人來說都是禁忌一般,除了二娘外,沒人敢在父親面前提起,而今難得聽到有人提起母親,她沉吟片刻,眼中閃爍著孺慕的淚光。
她們兩人即是母女,亦是同病相憐之人。
“她是個再溫柔堅強不過的女子……最少明面上是如此,每每當醫者都垂頭喪氣束手無策的時候,她卻反而在一旁輕聲寬慰,生命的意義從來也不是活了多久,而是該怎么活著,這是她的原話,也當適用于你。”
“老先生似乎話中有話。”
“我是否話中有話無關緊要,重要的是,這是你想要的答案,不是嗎?”
“對,對……”
因何潸然淚下,又為何掩面而笑。
記憶中的娘親早已模糊,好在,每個遇到她的人,都會銘記她的溫柔善良。
這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