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劍閣,主殿之中。
“師父……”
“你這丫頭,有事就去忙吧何必每日過來給我這老頭子請安,看你這六神無主的模樣,莫不是大山那小子出了事?”
即便傅衍人老成精,在識人這方面有著近乎妖人的能力,但人心卻是這世間最難捉摸的東西,又豈是三言兩語能說的清的。
“讓師父憂心了,宗門……一切安好。”
洛潔聞言放下了行禮的手,盡量平和的看著自家師父,勉強一笑安撫道,只是說到安好時,言辭之間仍是止不住的頓了頓。
子陽身死,整個易劍閣上下都是一派愁云慘淡的模樣。
于師門而言,他們損失了一個優秀的弟子,和善的師兄,甚至是將來的領袖。
于她本人而言,子陽不止是徒弟更是她的子侄,而今白發人送黑發人,她又如何能不悲痛欲絕。
只是師父年事已高,思來想去她與師兄還是決定先瞞著他老人家,待時機成熟了再和盤托出。
“哦。”傅衍看著她,若有所思的撫了撫胡須,便也不再糾結這個問題,轉而在她身邊左右看了兩眼,好奇道,“今日怎的不見你帶蓮丫頭來?”
洛潔收拾好心緒恭敬道,“稟師父,蓮兒今日助林少俠前去奪……咳,借決云。”
“嗯,如此行事當切記小心,若然讓他人知曉,易劍閣出爾反爾反復無常的名聲不日便會傳遍大江南北,為人恥笑。”
他不多管,不過問,只是悉心的提出了該注意的點,徒弟們做了任何決定都是自己的抉擇,也該他們自己承擔后果。
做師父的,該做的只有為他們指路,而不是帶他們走到最后。
他向來如此,洛潔也早已習慣。
“師父放心,蓮兒機敏非常,這種事情想必心里有數,早有計較。”
“嗯,那就好。”
隨后洛潔又交代了些宗門內的事物,傅衍也只是點點頭沒有過問,雖然他已經不理門內事物多年,但這丫頭還是堅持每日稟報。
這該說是她的習慣呢,還是想證明自己這老家伙還能再撐幾年?
他不知道,但總也不是壞事,也就聽之任之了。
“師父以為如何?”
“啊,嗯?”
見他愣神,洛潔便又說了一遍。
“師父以為,凌瓊此人如何?”
她并非有意提及這‘天下第一人’,然而說到絕大部分武林人士都已離去時,免不了還是要提起決云,提起林晨,以及……
前日已經私下將她的身份,過往與師父詳細的講述了一遍,此時也剛巧可以聽聽師父對她的看法。
“噢!是那個小姑娘……”
傅衍聞言先是一陣錯愕,隨后竟難得的沉默了下來,目光深邃地望著殿門口不住晃動的門紗。
也不知過了多久,洛潔以為師父又如往常一般想著中午吃些什么這樣的問題想出了神,不愿打擾,拱了拱手便要離去,誰知剛剛轉過身,身后便傳來了師父平靜到甚至有些不自然的聲音。
“自古以來,真正能做到無癡無嗔,無欲無求,無舍無棄,無為無我以至天道至境的,從來就沒有過,甚至連這種超凡入圣的概念都只是前人的猜測罷了,可……若真要以此為準,以無情入道,當是最接近天道的了。”
“師父所言,徒兒……”
洛潔如聽天書,一臉茫然地回過身來。
什么無為無我,什么天道至境的,她晉入一流多少年了壓根就聽都沒聽說過,人常言,入了一流之境就算是摸到武道的門檻了,可沒想到武道之后竟還有什么天道。
“你不明白,這很正常,從你的描述來看,她早已超脫了極境的概念,而當今武林中,極境便是最強者,誰又能真正懂她的道呢,我亦不過是妄言罷了。”
“可徒兒仍是困惑!為什么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卻可以做到萬萬千千武林人士窮極一生都做不到的事?”
這個問題,也困擾了太多太多的江湖人。
傅衍卻是呵呵一笑,撫了撫長須仿若心中早知道她會有此一問,點點頭順勢答道,“他人習武,都是先入武,后悟道,此女卻恰恰相反,天資悟性高到小小年紀便已參悟天道,武功修為自是一日千里,我們這些俗世中人,又如何能及得上她?九歲入極境……九歲入極境,呵呵,不會真有人認為她入極境用了九年吧?”
他在那女子身上感受到的劍氣與靈氣,可是連那劍中至尊句讓都遠遠及不上的……
這句話他沒說,便已經足以令洛潔震撼到無以復加。
好半晌,洛潔才回過神來,抿了抿嘴唇有些無奈的笑了笑,“師父,數年之后,這世間是否真的會多出一位仙人?”
她說的是仙人,而不是武人。
“為師一介凡人,如何能參透她的將來?”傅衍搖了搖頭,站起身來長出了口氣,隨后轉身扶住一旁伺候的弟子,“不過我能想到的結局,不過兩種。”
“徹底的超脫凡世,入那忘情之道,從此不問過往,只談因果,此乃其一。”
“其二,便是以無情衍有情,從塵世來往塵世去,樂得逍遙天地間,哈哈,紅塵仙子不外如是,不外如是啊……”
師父的笑聲不知何時遠去了,回過頭來,眼前已經不見了他的身影。
洛潔站直身來撣了撣袖口,走到門口,望著天邊緩緩飄過的流云,無比悵惘的長嘆了口氣。
到時這世間的一切都會在那個女子掌中了吧?
是無情仙子,還是紅塵仙子?
到那時,他們這些人的命運,又要由誰去主宰呢……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山上一派平和,山腰間本該將詩意卷入秋風的杏樹林,此刻卻橫七豎八的陳列著數具尸體。
尸體死狀各異,壯的瘦的老的少的,帶面罩的不帶面罩的,唯一相同的,是他們都再也無法看到花開花敗,日出日落了。
“不可能!長虹幫何時出了你這號人物!!”
怒喝聲在樹林間回蕩,將樹葉震的漱漱作響。
蒙面人師兄頭發披散著,面巾早已散落在了一旁,面巾后那張不可置信到扭曲的臉,赫然是屬于飛云門弟子樊士霆的。
對方沒有動手,他卻一動也不敢動。
原本圍繞在身邊的師弟師妹,現在已經盡數倒在地上沒了聲息,回想起方才的一幕幕,直到現在他還是驚懼萬分。
就在剛剛,眼前赤瞳男子長劍出鞘的那一刻,他們就像是被一只深淵惡獸緊緊地盯上了一般,隨后在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的瞬間,一抹黑色的劍光便穿透了一名師弟的身體,師弟當場殞命……隨后是第二個,第三個。
一共一十三個師弟妹,連一炷香的時間都沒有撐到。
相較于那人本身的強大,更令人恐懼的卻是那道令人不寒而栗的黑色劍氣!
“喝……啊……”
在樊士霆身前數丈之外,男子雙目閃爍著妖異的紅光,口中發出壓抑似的吼聲,黑色劍芒附于長劍之上,不住的涌動著,劍身顫動不止發出嗡嗡的低鳴。
黑色劍光,自然就是棲息于林晨體內的凝淵劍氣了,想在最短的時間擊潰樊士霆,他也唯有出此下策。
不過這么做的副作用也相當明顯,就是現在他必須集中精力壓制暴走的心緒,以保留清醒的意識,若非如此,恐怕樊士霆早已魂歸西天了。
想起蓮耶的囑咐,他也只得如此苦苦忍耐。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誰,得罪幫主,死!”
低沉的聲音仿佛來自幽冥,一如彼時被劍氣侵蝕的李唯。
不同的是,李唯是靠執念來掌控劍氣,林晨,則是靠意志。
片刻之后,感受到清醒的意識略站了上風,劍身上的劍氣開始變的稀薄動蕩之際,他猛然一咬牙,左手奮力給了自己一記耳光!
“啪!”
體內的躁動忽而一滯,借著這抹刺痛,林晨趕忙意識清醒的飛身揮出一劍。
看著急速逼近的劍芒,樊士霆瞳孔微縮大驚失色,急忙飛身后退,側過身將將躲過這一劍。
然而他的身法輕功造詣怎可與林晨同日而語,一個轉頭間,清利的寒光劃過眼前,緊接著便是一聲寶劍入體的輕響。
“呃……”
他不可置信的看著男子近在咫尺的眼睛,男子眼中的紅芒未褪,他卻已經認出了這人的身份。
“是你……”
話沒說完,他憤恨的咬牙道,隨后便一口鮮血噴出,閉眼倒了下去。
于此同時,樹林盡頭的另一出好戲也恰在此時落下了帷幕。
“你……你到底是誰!!!”梁子虹臉色慘白單膝跪地,歇斯底里的喊著。
他的雙手鮮血淋漓,顫抖著仿佛被卸了力一般,那席引以為傲的長袍被割成了碎布,數百支鋼針灑落了一地。
而決云,已然易主。
他是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眼前這個女子為何能憑借著遠不及他的內力,以及那些似有似無的招式將他擊敗,更想不通,明明已經被數支鋼針刺入腹部腿部,她卻還在笑。
她帶著被染成了血色的面紗,但梁子虹就是知道她在笑,而且笑的令他無比厭惡!
“呵呵,我家師兄所言不假,你即便有所恢復也發揮不出全部實力,如此……劍歸我飛云門,大事可圖矣!”
女子揮劍甩掉上面的血漬,打了個劍花后,將決云橫在面前細細的觀賞著,仿佛在看著什么至寶。
面前的紗巾仍在滴答滴答的滴落著她從口中噴出去的鮮血,將她胸前的衣襟打濕,但她確如梁子虹所想,在笑,笑的無比得意,語言中帶著的崇敬之意讓梁子虹更是恨的牙癢癢。
“飛,云,門!”
梁子虹面色無比陰暗,從牙縫旁一字一頓的漏出了三個字。
他發誓,如果可以從這里活著回去,定要起全幫之力與飛云門不死不休!
但,如何能活著回去?
氣勢一松,梁子虹便頹然的雙膝跪在了地上。
自己雙手被刺穿,外加之身受內傷,早已無力再戰,而眼前的女子尚能笑談不說,從那兩下舞劍也可以完完全全看出她仍有余力。
二流武者戰勝一流武者后仍有余力?飛云門何時出了這么一號人物!?
莫非真是天要亡他。
想到此處,這位梟雄之姿的幫主眼中也不免蒙上了些許灰暗之色。
若是自己當時不得意忘形,早早的殺了老道奪劍,若是能早些察覺周圍的異常,若是能在藥粉未爆炸時就抽身而退,事情是否就會變的不一樣?
然而世界上沒有后悔藥可以買,要怪也只能怪他太不小心!事到如今難不成還要期待老道能來救自己這叛徒不成?
怎么可能……如果換做他,不手刃叛徒已是仁慈。
想到這,他不禁自嘲的一笑,“事情真的沒有回轉的余地?”
“若放你回去讓天下人提前知道決云在我飛云門手中,可就不妙了。”女子搖搖頭,隨后像是不想在浪費時間了,一甩決云輕聲道,“既然勝負已分,還請梁幫主早日上路吧。”
“哼。”
梁子虹的冷哼都沒了力氣,可他也不是什么甘于束手就擒的人,面對著提劍而來的女子,積蓄著僅剩的氣力便打算來個最后一搏。
葉落風吹,正在這時,一道蒼老的空明之聲忽而響起。
“姑娘既已得決云,何必趕盡殺絕。”
梁子虹面色猛地一滯,愣在當場。
女子聞言亦是停下腳步,面紗下的嘴角卻是更彎了。
她等的人,終于來了。
須臾之間,一道后背塵拂的身影從遠處走了過來。
“都說入了一流便是摸到了武道門檻,在我看來也沒什么了不起,老人家連自己的心緒都控制不了,方有今日之禍。”
待來人走到近處站定,女子這才收起決云,陰陽怪氣的道。
“姑娘所言對也不對,若不經此劫,老道又如何能看破紅塵,而今還想請姑娘手下留情,了了老道最后一樁心事。”
開口說話的,赫然便是去而復返的玄清老道。
“我若說,不呢?”
女子俏皮的眨了眨眼。
“貧道雖然內力盡散,姑娘也已是重傷在身。”
玄清平靜道。
“咯咯咯……”
女子柳眉微微彎起,提起了決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