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沒有。糧食就算風調雨順的豐收了,但發生戰事,自家是什么都留不下的,不就是沒有么?”
小依小小聲的說道。
“你呢?”陸長生又示意迅哥發言。
“我覺得有。豐收了就是豐收了,發生了戰事那是別人的事情,就算被拿走了,可也是豐收啊!要是一點糧食都沒有,怕不是命都要沒了!”
迅哥言之鑿鑿的說道,他確信小道爺更滿意這個答案。
“聽了他的話,你還有什么想說的沒?”陸長生看向小依。
小依咬牙,沉默一瞬,默默搖頭。
“那,同意迅哥意見的請舉手,就是我之前做的那樣。”
私塾內立刻響起了一陣竊竊私語之聲,倒并非是“舉手”這么奇怪的事情,而是這位先生竟然喊王迅為迅哥!
而站在原地的迅哥整個人呆若木雞,隱隱間感覺自己腫脹的臉頰好像更腫了。
私塾內的喧嘩之聲陸長生并不制止,就這么默默看著。
聲浪漸漸平息了下去,又變得針落可聞了起來。
“同意迅哥意見的請舉手。”陸長生又重復了一次。
靜謐的課堂內,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最終和迅哥一起挨打的小家伙舉起了手掌。
有了帶頭作用,原本不敢舉的學生們也有樣學樣的舉起手來。
“好,我數一下。”
陸長生點頭。
“一、二、三......六十七。一共有六十七個人舉起了手。”陸長生一個個數了一遍之后方才說道。
私塾內在的學生,只有六十九個。
也就是說,除了迅哥和小依,剩下的學生全都同意迅哥的意見。
“一個人是不能舉兩次手的。”
陸長生嘆了口氣,“同意小依意見的同學,請舉起手。”
沒有一個人舉手。
因為他們都舉過一次了,先生說不能舉第二次。
“沒有了么?”
陸長生明知故問,目光看向了小依。
小依整個身子都在抖,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卻是盡力忍著。
“我!”
王迅咬牙,舉起手掌。
“哦?你不是說‘有’么,為什么同意‘沒有’?”陸長生再問。
“我......我......”
王迅的目光幾次看向小依,咬著嘴唇,欲言又止。
“你坐吧。”
陸長生微微搖頭,拿起放在書案上的戒尺,不輕不重的拍了一下。
所有學生的目光全都匯聚到了他的身上。
“該老師也發表自己的意見了。”
陸長生說著,緩緩舉起一只手掌。
私塾之內,第三次靜謐了下來。
學生們都不知道這位新來的先生到底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先生長久以來的威嚴,始終籠罩,無人膽敢發問。
“我覺得沒有。”
陸長生說。
“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陸長生轉身,寫下一行字來。
“天時,便是種莊稼的日子,便是風調雨順。”
“地利,便是種莊稼的土地,土地好了,再趕上風調雨順,自然是一個好收成。若地利在山中,土壤貧瘠,哪怕風調雨順,也是沒什么好收成的。”
“而人和,便是無災無禍,這樣的收成,才能叫收成,才能叫豐收。”
“若是好不容易得了一個好收成,卻是連年饑荒打仗,那收成是好還是不好?必然是不好的!”
沉默片刻,給了學生們一些消化的時間,陸長生方才繼續說道:“但迅哥說的就有錯么?如果連豐收都沒有,上面打仗又要征糧,拿不出糧食來,家亡也是稀松平常之事。”
“這就是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手持戒尺,陸長生指著自己寫下的字,又一次念道。
“這其中的道理,是說不完的。迅哥無錯,我也無錯,你們都沒錯。那是誰錯了呢?”
陸長生看向許秋毫。
許秋毫眉頭緊皺,一言不發,盯著其上的字跡愁眉不展。
誰錯了呢?
怪天時?怪地利?還是怪人和?
怕是只能怪人和了啊!
許秋毫神色復雜的看了陸長生一眼,默默的走下講臺,找了一個空位座了下去。
他原本想陸長生若是第一次授課出錯,自己還可幫忙擔待一二,不想卻是被真真正正的上了一課。
“大家可以互相討論,我會給大家足夠的時間,因為連作為先生的我,有時候都想不明白這句話的道理。”
陸長生坐在佐伊上說道。
他家中無禍,父母安康,但到了他,卻又惹上了父親家族遺傳的不治之癥,最后被送到了外婆的小山村那里,自渡余生。
這到底應該怪誰呢?
怪父母狠心?
那每月余的書籍,那外婆走后的銀行卡如何處之?
怪自己投胎不好?
各自有命,如何抉擇?
怕是只能怪那不治之癥吧?
他曾為此糾結良久,最后反倒是將一切都看開了。
只能,也只有怪無措之錯了。
因為無措,所以便錯。
有錯之有,便不會再去糾結了。
不能從源頭解決的問題,都能算無措之錯。
這其間的道理委實太過晦澀復雜,陸長生也并未期望這些孩子即刻便懂,哪怕只是懂得半點,也是好的。
坐在椅子上,陸長生何嘗不是給自己一個說法呢?
前塵往事,真的是前塵往事了。
半晌之后,竊竊私語之聲已經落了下去,陸長生方才站起來說道:“那我們就繼續再講下去......”
所謂的講下去,自然不是將原文再翻譯一遍,如果讀了、背了、記了就能了解,那道理未免太不值錢了一點。
他繼續用自己的方式,用學生們能懂、能理解的、與原文大相徑庭的事情講述著這篇古著。
一個上午,就這么慢慢過去。
大多數時候,并非是陸長生在講,而是他起一個引子,讓學生們去說。
大部分時候,他并不分對錯,只是點頭、點頭,除非實在過于離譜與荒唐,他才會發表自己的觀點。
半劃水的時光,對他而言倒也不覺枯燥,看著從開始生澀,再到爭論的面紅耳赤的學生們,陸長生心中充實而又欣慰。
待得耳邊已經聽到了鐘聲,陸長生拍了拍手掌,打斷了還在爭論的學生們。
“好了,今早的課程,就到這里了。大家回去之后,不妨想一想自己的觀點,也想想怎么擊敗對手的觀點。下節課我們再繼續講。”
“啊?要下課了?”
“今天怎么這么快?”
“我說的絕對是對的!”
“放屁,先生都贊同我的觀點!”
“先生還說了,沒有對錯!”
孩童們的聲音絡繹不絕的在私塾內響起,其中還夾雜著幾番爭吵。
如沸水般的私塾內掀起了一陣微不可查的清風,最后匯聚到陸長生手中的毛筆之上,但爭論的孩子們顯然無所察覺,他奮筆疾書,不理外界喧嚷。
直到最后一筆落下,清風歇去,陸長生方才再度敲了敲書案說道:“為了獎勵第一個被我點起來的同學,以及第一個舉手的同學,我便寫了一幅字送給他們好了。”
“這個是給你的。”
陸長生走到幾度被嚇哭的小姑娘身前。
宣紙之上,寫著一行字。
風調雨順不如國泰民安。
“這個是給你的。”
陸長生腳步不停,又走到迅哥身前,將墨跡猶未干的宣紙遞給迅哥。
豐衣足食怎抵兵荒馬亂。
“好了,我們下課。”
陸長生擺了擺手,邁出私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