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院主樓大會議室,第二次歸零報告會已經結束。
陳鴻兵和沈聽瀾卻并未離去。
如同上次一樣,他們向兄弟院所通報事故分析與歸零進展,提出下一步的工作步驟,各院所表態,并現場給出具體落實時間。
通常,這種院所之間的工作協調會議,是犯不上這個級別的領導親自參加的。
但這次不一樣,黃二太重要了。
進一步,星辰大海。
栽一跤,幾年白干。
其意義早已不局限于航天工業,而是升華到國家凝聚力的層面。
那一層層領導的信任,也意味著一重重的壓力。
爭分奪秒固然有些夸張,但一切計劃以天為計,確是實實在在發生的事。
在這種情況下,陳鴻兵也只能選擇拉上各院所的相關領導,硬生生開會了。
只是,他自己級別有限,雖然手上有大領導的令箭,但具體協調起來,仍然底氣有限,這就搞得他有些狼狽了。
當然還有更麻煩的事情。
現在工程多項目急,哪里都缺人。
這種時候,借人如抽血。
即便陳鴻兵又是找領導,又是私下求,但借人的事仍然進展緩慢。
倒不是說兄弟院所一毛不拔,只是他們報上來的借調名單……根本就是混吃等死天團,別說骨干,連一個稍微能干點兒活兒的人都見不到。
陳鴻兵一把拍下了借調人員名單,當場開罵:“這是借調?這他媽是送祖宗呢!全他媽是太爺爺姑奶奶,嫌我們餐廳飯多是不是?”
“鴻兵,還是跟上級匯報困難吧。”沈聽瀾相對比較平靜,“現在這個情況,你擔不動了。”
“不是還有你呢么。”陳鴻兵往椅背上一仰,兩只手揉著額頭嘆道,“沒你我真不知道怎么撐下去了。”
“呦,陳總指揮也有挺不住的時候啊?”沈聽瀾掩面笑道,“那可得讓同志們好好看看。”
“得得得,別鬧了,我也得有個人訴訴苦是不是。”陳鴻兵長舒了口氣,重又挺直了身子,使勁眨了眨眼打起精神,“你先回吧,我找院長說去了……不行,光說還不夠,得拉他們喝一頓……”
“還喝……”沈聽瀾罵道,“嫂子都給你喝沒了,還喝?”
“誒,你不懂,有的時候不喝,這工作推進不下去……”
正說著,一個滿頭油光的專業工程師小心地推開門,探進身來:“主任,方便么?”
“說,有事快說。”陳鴻兵理了把頭發,快速收拾起桌面。
周成龍這便抱著電腦小跑過來:“還是那兩個高中生面試的事情……”
“什么面試?”
“您怎么又忘了……李崢和林逾靜,中午吃飯還跟您說過的。”
“哦哦哦……”陳鴻兵拿起東西隨口道,“這事兒你跟聽瀾說吧,我去找院長了。”
“我不管……”沈聽瀾也立刻拿起本子,低著頭猛往外走,“這事我怎么管啊……”
“不是不是,二位領導留步。”周成龍趕忙追上去,“主任您不正四處要人呢么,這兩位白給的神將您不瞅瞅?”
“哈,哈。”陳鴻兵干笑兩聲,“神將?你這文書水平又退步了啊。”
“您先坐,坐。”周成龍硬拉著陳鴻兵坐了回來,繼而沖沈聽瀾道,“沈老師您也看看,您可能太忙于工作了,不太了解自己的女兒……”
“???”沈聽瀾呆張著嘴說道,“你也比你了解吧……”
“您先坐,坐。”周成龍連忙打開電腦,“面試過程我們按規矩錄像了,我反正也描述不好,你們花幾分鐘看看就懂了。”
在周成龍的強烈要求下,二人這才坐回桌前,湊在一起重溫了剛剛的面試。
看過之后,陳鴻兵沉吟良久。
林逾靜倒還好,李崢的回答卻著實有些擊中他了。
與技術無關,李崢眼中的那種正氣絕非偽裝出來博好感的。
甚至可以說,陳鴻兵已經十幾二十年沒見到過這樣的人了。
現在的人更講究衡量得失,注重工資待遇。
而像這種純粹為了一個事業而奉獻,并且一點也不難為情,大大方方地說出來的人,大多都是一腔熱忱的狂熱分子,其水平多半要打個問號。
李崢卻不同,雙料冠軍在手,依舊不問前程只談奉獻,這就十分難得了。
陳鴻兵本來有些戲謔的神色,也逐漸嚴肅起來。
“拋開個人關系,只談水平,他們如何?”他朝沈聽瀾問道。
“嗯……如果實習生標準是60分的話……”沈聽瀾也同樣回歸正色,“林逾靜大概在70分,李崢在85分以上,具體多高,這些問題沒有考察出來。”
“這還不是關鍵……”周成龍瞪著眼說道,“他們是在親眼目睹黃二發射后,才決心來實習的,準備時間滿打滿算只有三個星期,這些學習能力才是重點,通常實習生都要小半年才能熟悉工作,但他倆應該三個月就夠了。”
“從現在的表現來看……也許只需要一個月。”沈聽瀾有些糾結地點了點頭,“拋開個人關系,我覺得可以收。”
“那還等什么。”陳鴻兵興奮起身,“倒霉這么久了,可算來好件事兒了。走,一起審姑爺去。”
“主任!!!”
“啥姑爺?……”周成龍剛說完就一拍腦門,瞪向沈聽瀾,“原來如此,李崢是咱一部的姑爺啊。”
“周成龍!”沈聽瀾罵道,“治不了主任我還治不了你?你績效沒了!”
“啊……”周成龍捂嘴道,“難道說……沈老師不滿意李崢?”
“啊啊啊!!!”沈聽瀾抱著本子跑了出去。
當然,她最后還是被抓住了。
姑爺的最后考核,她是必須在場的。
會客室,李崢和林逾靜,等了足足一個小時才等到了來人。
當陳鴻兵見到李崢的那一刻。
兩個人都是虎軀一震。
對李崢來說,陳鴻兵并不是常規意義上的技術型領導,而是更像一名軍人。
身材周正挺拔,自帶霸道氣場,最近斑白的兩鬢更是平添了一抹深邃。
其實李崢也并沒有猜錯,陳鴻兵的確是火箭軍工程學院出身,打參加工作起,就是一位完美的技術型軍官,調任一院后,他自身也如火箭一般一飛沖天,直至升任最年輕的部門主任,總指揮。
當然,這一路也少不了他身邊最年輕的總設計師搭檔,沈聽瀾。
毫無疑問,這對組合也正是做出航天突破的最佳人選。
至于陳鴻兵,同樣在李崢身上看到了周正挺拔,不怒自危,最近曬成小麥色的皮膚更是平添了一抹堅韌。
只是,這種堅韌并非是軍人身上那種略顯刻板的表現,而是一種更自然,更與生俱來的從容。
英雄惜少年。
少年敬英雄。
只是,二人心下的感嘆各有不同。
李崢:“這人牛逼啊!”
陳鴻兵:“真咱姑爺也!”
林逾靜心里卻并沒有那么多戲,只是很正常地打了個招呼:“陳大大。”
陳鴻兵這才抽離出與李崢的對視。
“啊,靜靜啊。”他本能想上去抱一下,拍一拍,可手又很快縮了回來,比劃著說道,“這幾年沒見……哎呀,了不得,了不得。”
“主任……”沈聽瀾咳了一聲,“嚴肅點,開始吧。”
“嗯嗯。”陳鴻兵收手望向二人,“那,女士優先,逾靜先來吧。”
李崢這便點了點頭,出門等候。
大門關上,陳鴻兵、沈聽瀾、周成龍、梁鈺坐成一排,展開了最后考核。
雖然相熟,但陳鴻兵也沒有絲毫馬虎,一板一眼地提出了問題。
“第一個,首要問題。”
“林逾靜,你是否有出國留學及移民打算。”
“你知道,為了國防安全,我國核心技術人員出國是被限制的。”
“這不僅是我們的事情,更是你的事情,牽扯到一生的事情,請務必謹慎。”
面對這個問題,林逾靜如同以往一樣堅決。
“我向您保證,不會留學,更不會移民。”
“我的志向是天文學,只是自私地希望有朝一日,能通過我國的天文望遠鏡研究宇宙。”
“嗯。”陳鴻兵也跟著點了點頭,“那你也應該知道,黃二的成功是我國發射天文望遠鏡的必要條件,是下一步航天事業的必經之路。”
“嗯!”
“好的,我問完了。”陳鴻兵轉頭道,“你們問吧。”
旁邊三人都是一陣沉默。
這也太寵咱閨女了。
不過也對,火力還是要集中在姑爺身上的。
正在大家以為沈聽瀾也要隨便通過的時候,她卻忽然嚴肅起來。
“主任說的很清楚了,加入一院一部的話,會導致你很難出國,即便有正當理由也是如此。”沈聽瀾一字一句問道,“你很可能加入物競國家隊,出戰IPHO,如果因為這個原因而必須放棄,你能否接受?”
“唔……”林逾靜眉色可見地緊了一下。
片刻后,她低下頭,咬著唇說道:“接受。”
“IPHO的榮譽是終身的,你為此付出很多了,但你在這里,最多呆一兩年。”沈聽瀾一刻不停地追問道,“你確定這值得么?”
“嗯……IPHO再怎么樣,也只是一次考試,而考試的目的,不就是證明自己,好去做想做的事情么?”林逾靜說著,猛然抬起頭,輕輕地笑了,“現在,我已經在做我想做的事情了。”
看著這個笑容,這個幾個人都是為之一振。
沈聽瀾則掩面側頭道:“好的,我……我問完了……”
接下來,周成龍沒有問題,輪到了最后的梁鈺。
梁鈺也是頭一次碰到高中生,只好硬著頭皮問道:“我們初步打算簽一年的實習合同,這跟你現在的身份有所沖突,請問學校那邊能同意么?”
“嗯……以我對校長的了解,他應該會敲鑼打鼓慶祝的……”
“那……實習工資標準在2000到3000元……”
“唔!好多!”
“好吧……我也問完了。”梁鈺轉頭沖陳鴻兵道,“陳主任,這種流程我們也沒走過,您要是確認的話……還得麻煩您跟院里打個招呼……”
“沒問題。”陳鴻兵肅然起身,伸出右手,“林逾靜同學,歡迎你加入中華運載火箭技術研究院,宇航系統工程研究所。”
“!!!”林逾靜驚喜起身,上前與幾人一一握手,“謝謝,謝謝!”
這還是林逾靜第一次聽到一院一部的全稱。
想不到,是在這種時刻。
待林逾靜出去了,他們卻沒有立刻叫李崢進來。
陳鴻兵看得出來,沈聽瀾始終有些糾結。
倒不是因為怕與女兒共事,而是別的原因。
陳鴻兵趁著梁鈺和周成龍填表的功夫,輕聲問道:“怎么了聽瀾,干嘛那么用力的嚇唬咱閨女?實習生而已,出國參賽,為國爭光,特批一下又不是不可能。”
“我……我就是……”沈聽瀾不住地搖頭道,“我從小都沒管過她學習……甚至根本不想讓她學習這么好……誰知道……她還是走上這條路了……”
陳鴻兵愣了一下,而后嘆了口氣,靠在椅背上嘆道:“你的家庭,你和他的頭腦……很多事情都是注定的……”
“我就是怕這個。”沈聽瀾呆呆地看著桌子,“我怕她像我這樣……”
“怕個球,我不也離了么?”陳鴻兵大笑道,“工作忙嘛,不丟人。”
“可你是喝離的啊!”
“那不也是為了工作喝的。”
“反正……我不希望靜靜像我們一樣……我們現在雖然可以全情投入,但也總有老的時候……那時候火箭可不會陪著我們。”
“所以啊。”陳鴻兵瞪眼道,“那不更得好好考察考察咱姑爺了?”
陳鴻兵借勢一呼:“李崢,進來吧。”
不知不覺,他莫名其妙地拿出了當年當兵的語氣。
更莫名其妙地是。
“到!”
李崢也用相同的語氣回答了他,而后筆直落座,目光如炬。
陳鴻兵極是滿意。
“第一個問題,出國么?”
“不出!”
“好!問完了。”
“嗯!”
像是軍人傳達指令一般,瞬間兩句話就完事了。
另外三個人也是瞬間呆了。
主任剛剛還跟林逾靜和聲細語呢,怎么就突然轉換成這種情景了?
不是說要好好審審姑爺么,這就審完了?
于是,重擔再次落到了沈聽瀾身上。
沈聽瀾也不太敢直視李崢,憋了半天才問道。
“如果出國參加IPHO的話,需要總院特批,這個有可能批不下來,你能接受么?”
“能!”李崢當即答了,隨后突然想到了什么,“那我能往國外寄東西么?有個俄羅斯老哥的東西還在我這里……”
“這個可以……寄的東西先送來審查一下就行了。”
“嗯,那沒問題了。”
沈聽瀾這便合上了本子:“啊,那……我也問完了……”
這就更尷尬了……
明明剛才對女兒那么兇,怎么見到李崢就成小白兔了?
你們一個個嘴上說審姑爺,最后怎么排著隊白給啊!
沒辦法了……
周成龍,暗自提了口氣。
陳主任是領導,不好太難為人。
沈老師是丈母娘,越看越喜歡那也是沒辦法。
這狠角兒,只能讓我周成龍當了。
周成龍這便嗽了嗽嗓子道問道:“我們一院,實際上也有自己的研究生學院,名為長征學院,如果你實習期表現優異的話,愿不愿意留下來繼續學習,將來進入一院工作?”
面對這個問題,李崢猶豫了。
片刻后,李崢直言開口:“應該不會。”
“為什么?”這話是陳鴻兵問的。
“在我的理解中,運載火箭技術,只是科學的應用末端,做的是精打細算的苦差事。”李崢一板一眼解釋道,“我并不排斥苦差事,真正的科研同樣也是苦差事。只是我個人認為,決定我國運載火箭水平的,并非航天研究院,而是整體科研技術儲備,如果有可能的話,我想在將來盡量從事更基礎的研究,為各行各業創造更多的燃料。”
周成龍可見地張大了嘴。
第一次面試的時候,李崢就已經說了很恐怖的大話了。
現在又上升了一個層級。
瞧不起我們火箭院也不要說出來啊!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陳鴻兵與沈聽瀾卻同時點頭,肯定了李崢的看法。
“李崢,你的認知沒問題。”陳鴻兵正色道,“我國航天技術近些年的飛躍,正是因為有我們幾個院,有這么一群人加班加點,搞這些精打細算的苦差事搞出來的,技術儲備見底也不是這一兩年的事了,這也正是黃二頂著90的新技術,破格上馬的目的。”
沈聽瀾接著問道:“那航天之外,你更熱衷于哪方面的研究?”
“我還不太清楚。”李崢如實答道,“初步計劃是進薊大英培學院,各方面都接觸一下,對了……我下周還要去一趟生物競賽……”
周成龍皺眉問道:“我知道你學習能力很強,但真的不怕分心么?”
“我已經盡全力壓縮生物學習時間了。”李崢點頭道,“而且在實際學習中,我發現隨著知識面的拓寬,學習新知識的效率是越來越高的,比如在掌握了化學后,很多生物難題都迎刃而解,物理中材料力學、粒子物理等領域,也與化學知識遙相呼應,跨學科學習并沒有老師您想像的那么分心,反而經常能從另外的角度重新審視已有的知識,有新的啟發。”
“嗯……”周成龍尷尬撓了撓臉,“這個……畢竟是競賽界的大神……我可能境界太低了吧……”
陳鴻兵扭頭問道:“以前有過物化雙料冠軍么?”
“沒。”沈聽瀾搖了搖頭,“李崢雖然現在還只是高中生,但應該是我們遇到過的第一等人才了,通常這種級別的人輪不到我們……”
“咳!”陳鴻兵咳了一聲,瞪了沈聽瀾一眼。
你說說你,你向著姑爺也不要滅自家威風啊!
“小梁,你問吧。”陳鴻兵忙又沖梁鈺點了點頭,免得沈聽瀾再多捧李崢。
梁鈺這才問道:“啊,就是,預計簽約一年,工資2000到3000,提供食宿,這些都沒問題吧?”
李崢想了想商量道:“如果黃二在一年內發射成功,可不可以提前結束合同?”
“嗯……這個……”梁鈺有點委屈地望向陳鴻兵。
陳主任你管管他!快管管他!
“可以可以,當然可以。”陳鴻兵露出了神秘的笑容。
小同志,你想多了。
雖然命令是300天,但誰都知道,光是歸零怕就要耗上半年。
至于再次發射,最快最快,一年半起步。
想要一年之內全干完,至少再來1個沈聽瀾,15個周成龍,還得是不同專業領域的周成龍。
李崢自然是沒看透這個笑容,接著商量道:“還有就是……后面信息競賽和數學競賽,可能需要偶爾請假……每次半天應該夠了。”
“行,行,這都可以。”陳鴻兵緊跟著應了,“還有問題么?”
“沒了。”
“好!”陳鴻兵直挺挺起身,伸出右手,“李崢同學,歡迎你加入航天一院一部,一院只打最硬的仗,一部只攻最高的山頭,有沒有信心!”
“有!”李崢眼兒一瞪起身,沖上握手:“謝謝首長!”
“主任,主任。”陳鴻兵緊握著李崢的手笑道。
“對對對,謝謝主任……”
李崢接著與沈聽瀾握手:“也謝謝沈老師!”
“嗨。”陳鴻兵大笑道,“跟娘家客氣啥呢,聽我的,直接叫媽!”
“啊?”
“主任!!!”沈聽瀾再次捂耳竄逃。
李崢這才發現,林逾靜逃跑的姿勢,竟然也是繼承而來的。
接著跟周成龍握手。
“李崢啊,我知道你是競賽圈的神,但我們不可能因為這個區別對待的。”周成龍笑道,“我們可是一院一部,一切都是第一,丑話說前頭,部里的弟兄們對林逾靜肯定是要憐香惜玉的,對你,那可就不客氣了啊。”
李崢輕輕拍了拍周成龍的手背笑道:“好說,龍哥,我跟弟兄們也不會客氣的。”
此時的周成龍,還并不知道,他在和誰對話。
競賽冠軍?學霸?薊大英培保送?
這都只是表層的光環。
這個男人的靈魂深處,依然是魔。
當他們還在為996而疲憊的時候。
魔,卻只會怨24小時不夠,恨7天太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