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棣忽而顫抖一下,吐出一大口血,而后癱軟下去,蜷縮在了地上。
他攤開掌心,那里緊緊攥著一枚綠色珠子。
珠子黯淡無光,仿若沒有生機。
祁酒會意,一步上前蹲下身子,取過珠子納入靈虛界。
而后見羌棣他的身形被一道白光包裹,化作一條九色琉璃金龍。
那一身的龍鱗本該光彩耀人的,大抵是回光返照過后罷,此時此刻這琉璃金身散發著黯淡無比的光芒,仿若那即將抵達黃昏的殘陽。
它的鼻翼間緩緩噴吐著龍息,一點一點的灼熱散盡,所過之處,竟然變成了片片冰霜。
祁酒蹲下身子,伸手輕輕撫摸著琉璃金龍的龍須,而后緩緩撫摸上它沉沉閉起,想要睜開卻無能為力的眼睛。
“難為你這一世了。若還有下一世,為自己活一遭罷。”祁酒伸手,將長龍抱起,緩緩放入坑中。
“神上……神上……”羌棣忽然睜開一雙藍湛湛的龍眸,聲音纖細,仿若是在強者前祈求一般。
“你且說。”祁酒見他眼底,那縷即將泯滅在黑暗中的燈火,心頭憐惜漸起,聲音愈發溫和起來。
羌棣看著這樣的祁酒,恍恍惚惚中,以為回到了前世。
前世的拓跋淳,還有墨長安。
拓跋淳的死,終歸是他一世的意難平。
她到頭來心心念念的,終歸還是那個昔年,真心實意待她好,說要娶她回家的那個少年郎。
可惜墨長安已經死無全尸了。
如今,墨長安尚在。
小美人兒尚在。
“求你……我求你……帶她……帶她回家……一定一定……要……”
帶她回家呀。
那是她上一輩子,做夢都想了卻的遺憾。
可惜,終歸只是黃粱一夢,夢醒之后,放眼環顧的,仍就只有那四面宮墻。
所以這一世,他愿放下所有的尊嚴,卑微乞求,求這個昔日的少年郎,能帶那個眼中不染塵世煙火氣息的小姑娘回家。
回到那個不被俗世所擾的地方。
洛歌始終沒有想到,這一縷應是朝陽般的爝火,終究還是沒能遂愿,燃而不息。
然而,在火焰熄滅的最后一剎那,它將它畢生的光芒與璀璨,還有溫暖都凝聚了出來。
又是一片恍恍惚惚。
有一片白霧隱約浮現。
霧中隱約是一片深林。
深林盡頭,是一出斷崖。
斷崖之上,是一個穿著紅衣的姑娘。
姑娘衣訣翩飛,迎風起舞;
姑娘笑顏如花,聲音如鈴。
一頭青絲肆意飛揚,如同她那張揚桀驁的眉眼一般,一絲一縷都美到了讓人驚艷流連的地步。
羌棣使勁兒看著,使勁兒屏住了呼吸。
他怕自己一個眨眼,這些都會消失。
羌棣渾身顫抖著身子。
他記得,他一直記得這一幕。
那一年,那一日。
只一舞便傾了城;
只一眼便動心弦。
此后世間萬物,再不及她半分顏色。
看著看著,他的眼模糊了。
“小美人兒,爝西辭退。今朝拜別,此生此世……不復相見——”看著那霧起,羌棣知道自己大限將來,便跪了下去,對著那遠去的深林磕頭長長一拜。
他要去黃泉路,找那只蠢笨蠢笨的小貓妖了。
所以小美人兒,這次真的是先行一步了。
祁酒看著羌棣含淚閉眼,那龍身一瞬間光芒散盡,不由抿唇。
爝西爝西,這道爝火,終究還是如同烈陽一般,朝西而落了。
“我答應你,我一定帶她平安回家。”祁酒輕嘆一口氣。
他本便是要帶她回家的啊。
祁酒遂了羌棣的遺愿,將這坑填好,看了看旁頭的墓碑,而后為他立下一塊石碑,親手刻上了一行字——
恩師羌棣之墓。
“若有來世,活在陽光下,洗去一手血腥罷。為自己活著,不要戴上不想戴上的面具。那樣,會很痛苦。”
撫了撫那塊石碑,祁酒緩緩斂起心頭的憐惜,為此處設下一道結界之后,便轉身返回了仙界。
他要履行自己的諾言。
他要,去接自己的蘇蘇回家。
且說嬴姒。
因著被玉無情施了禁術,未經準允是離不開仙宮的。
是以嬴姒只得在院落中不停踱步,目光焦躁而不安。
某一刻,她忽而察覺到一縷熟悉的靈魂氣息。
抬眸一看,只見一道身影從天而降。
這身影清絕無比,一雙眸子更是冷過天上寒月。
可不便是祁酒么。
祁酒穩穩落地,祭出木靈珠,將它遞還給嬴姒。
而后,在嬴姒睜圓了的目光中,祁酒似乎是有些無奈地微微搖頭。
“蘇蘇,你知道的。逐日弓的威力,堪比太陽神火。它的力量,源自太陽。所以,靈珠也救不了羌棣。”祁酒放溫和了聲音。
嬴姒目光一顫。
她緩緩低下了頭去。
早在方才,她便感覺到,自己分離出去的那道龍魂,入了輪回之道。
那邊意味著,羌棣身死。
她只是不愿相信罷了。
如今祁酒這番言語,自然打碎了她這絲絲縷縷的泡影。
嬴姒伸手捂住唇口,一下子癱軟了下去。
當年便是她的因,害得堯安慘死,如今,又是她害死了羌棣。
她害得這對師徒,竟是無一善終。
都說神靈不殺無辜者,然堯安何其無辜,羌棣何其無辜。
是她親手造成的。
是她……
是她……
害死了他們呀。
嬴姒不想叫自己的哭聲溢出來,可是怎么遮掩,那輕輕的嗚咽,仍是飄蕩了開來。
祁酒抬眸看了看四方裂變的天,無聲一嘆,而后施下一道結界,蹲下來將嬴姒抱在懷中,安撫似地輕輕拍著她的背。
“他命中注定有一劫渡不過去,蘇蘇為他換了靈魂報恩已是逆天。如今他因你而死,算是將這一生的恩恩怨怨,因因果果都還清了。”
“堯安是因我才出現的,因爝西而死的。那只小家伙才不過百歲之齡,她本該有一世前程錦繡的。皆是因我,皆是因我——”
嬴姒想起堯安純真無邪的笑臉,想起羌棣看著堯安時寵溺的眼,心頭的愧疚越發濃郁起來。
祁酒抿唇,不知如何言語。
畢竟,她說的都是真的。
堯安因為羌棣心悅洛歌,才被出手救下。
堯安因為恩情心悅羌棣,才會報恩慘死。
這一切的因果循環,都圍著蘇蘇。
蘇蘇若說不愧疚,那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