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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確實沒看錯?”
“老爺,真的沒錯,那勞什子東海商社招人開了幾千畝地,現在正種著呢。我混進那些流民里住了七八天,雖然規矩多了點,但干的活就是些種地、砍樹、打漁之類的,周圍也就二三十個打手,沒見他們出海搶船,也沒見打家劫舍。那商社的股東我見過幾個,有男有女,都和和氣氣的,不像悍匪,倒像私塾里的先生。”
這里是某處鄉下大院,一個穿著絲綢長衫的中年男人坐在樹蔭下喝著茶,旁邊站著一個農夫一樣的男子,正在對他匯報著什么。
似乎在東海商社努力種田的時候,有人卻在打他們的主意。
中年男人轉著茶杯,一邊思索一邊說:“怪了,這些人是怎么干掉王海龍那群殺才的?”
這時候旁邊那個農夫有些扭捏,想了想還是開口了:“老爺,我倒是偷偷聽到幾句,但也聽不真切,不知道當不當講。”
“是什么?快說!”
“是……他們那有個船廠,我去給那邊送過木頭,還在那邊吃了幾頓飯,有一次聽到他們說什么‘南邊’,‘風向’之類的,我想,是不是……”
中年男人一拍大腿:“定是了!這幫子東海商社定是南邊來的探子!嗯……”他又摸著胡子思索了一會兒,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去年他們帶著大兵前來,一舉攻滅了黑水寨和龍王寨,在東海地界聚寨屯田,意圖謀取膠東……”
中年男人想到這里,忍不住站起來,一邊踱步一邊說:“然而東海地界地貧缺糧,他們又不能大張旗鼓來即墨收糧,所以又趁了冬天的北風撤了一大半精兵回去,只留了百多男女扮作商人,在此屯田。”
他越想越是順暢,又想到了什么,愈發肯定自己的推測:“我在即墨聽到一點風聲,說去年南邊有個姓章的大將攻取了潼關,這是北伐之心不死啊……若南邊要發難,自然不會只攻潼關一處,中原地帶、山東地帶必然都要出兵,何況南邊水師強盛,遣一偏師襲取膠東自然是上策……”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中年男子“啪”地一下坐下,抓起茶杯一口喝光,“都連起來了!南邊要北伐,準備偷襲膠東,先遣了一批探子,便是那東海商社。定是這樣沒錯,你方才說他們開了數千畝地,他們自己吃得完嗎?定然是用來供應大軍的。”
他扳著指頭一算:“現在是五月,等到六七月份南風大作,南邊水師便可順風北上,屆時只需攜帶少數軍糧登陸東海,穩住跟腳之后便可攻入即墨收取夏糧……聽說益都李府君今年要隨大汗南征,膠州姜總兵亦將隨行,彼時膠東空虛,南軍又無糧草之虞,必將掀起一番大風浪!”
說到這里,他擦了擦汗,“還好被咱們發現了,咱們可是立了一場大功啊,我這就去告知程知縣。這事干好了,不但我們葛家能在東海多圈一片地,說不定還能在姜萬戶那邊露一露臉,以后可就有前程啰,哼哼,東山再起也不是不可能啊。葛二蛋啊,干得好,去賬房那領兩貫……哦不,這次你干得確實好,去領五貫吧,就說我說的!”
葛二蛋大喜,連忙道謝,然后一溜煙跑去賬房了。中年男人也沒久留,坐著又仔細盤算了一會兒,就喊人駕車去即墨城了。
……
即墨城,接近黃昏,一處頗有氣勢的宅院前,兩個中年男人一前一后走出來,前面那個正是之前的葛員外,他走出門外,向后回頭作揖:“那在下便告辭了,畢贊府請留步。此事關系重大,還請畢贊府與程明府定要重視啊。”
后面那個“畢贊府”站著門檻前,略一點頭:“那是自然,葛員外放心,這邊自有安排,到時說不定還要請葛員外協助,事后定會為葛員外記一功。”
葛員外大喜,又廢話了幾句就上車走人了,“畢贊府”也沒長送,站了一會兒就轉身進門了。
這里是即墨知縣程從杰的宅邸。按道理知縣應該是住在縣衙里的,不過朝廷崩潰之后也沒人在意這些個規矩,程從杰上任之后不愿意住在那破敗的縣衙里,就自己置辦了一處宅子,幾年下來越修越豪華,甚至都不愿意去縣衙辦公了,平時有事都在自己的宅子里處理。
這個“畢贊府”名叫畢慶春,是程從杰的發小兼幕僚,同時也是即墨縣的縣丞。按此時的習慣,知縣尊稱為“明府”,縣丞尊稱為“贊府”,畢慶春此時是即墨縣排行第二的官員。實際上程從杰對他非常信任,縣里的雜事幾乎都由他來處理,大事才親自過問。即墨只是個小縣,平時沒什么大事,因此畢慶春平時拋頭露面還多些。
不過今天算是有件大事了。畢慶春走進門去,七拐八拐進了一間書房,肥頭大耳的程從杰難得坐在這里,一見畢慶春便發問:“如何?”
畢慶春拉了張椅子坐下來,輕蔑一笑:“還能如何,大驚小怪而已。咱倆可是真上戰場跟南邊打過的,南邊什么德行你還不清楚?要是他們有這渡海北伐的本事,還會被人趕到南邊去?”
程從杰松了一口氣,又問:“那這東海商社到底是怎么回事?等等,我好像聽過這個名字,是不是跟那天殺的陳家有勾結的?還有那葛員外又是誰?看樣子你們好像有些交情?”
畢慶春拿了一個瓷瓶,倒上水,放在旁邊一個小爐子上熱著,慢條斯理地開始說:“不用急,我一條條跟你說。這東海商社,是去年來到東海地界的一伙夷人,不知怎么攻滅了原先東海的兩處海匪黑水寨和龍王寨,又搭救了陳家的長子,就是那個叫陳一成的,跟他家搭上了關系,做點小生意。除此之外也沒掀起多大風浪來,不過今年倒是招了頗多流民過去開荒,聽說鬧出了不小聲勢。”
“陳一成出過事?唉怎么就救下了啊,這陳家怎么就不絕后了呢?”程知縣咬牙切齒,似乎對陳家有什么深仇大恨的樣子。
畢慶春呵呵一笑,又從旁邊的架子上拿出一個小罐子,用勺子挑出一些茶粉,加到兩個杯子里,接著說:“至于那葛員外嘛,之前我確實幫過他一把,不過也沒什么太深的交情。這人雖然現在看著和和氣氣的,但以前可是個狠人啊。他大名葛青山,幾年前可是東海地界一大海匪,開幫立寨的那種,不過后來被另一幫海匪給吞并了。
這葛青山不愿意屈居人下,那新海匪的老大叫什么王……王海龍的也不愿意放虎歸山,他們就找我做中,葛青山從此金盆洗手當個土財主不再出海,王海龍也不再對付他,兩人恩怨一筆勾銷。
之后,葛青山一個海匪在本地沒什么根基,我又幫他在南邊尋了一處村子叫葛家村的,他給村里捐了點錢,在族譜上加了名字,就算認祖歸宗了,從此在葛家村附近置地收租,當起了地主,之后也幫著縣里收點稅,總體來說算個良民。”
這時候爐子上的瓷瓶發出“嗚嗚”的聲音,似乎是水煮開了,畢慶春用布墊著瓶側的手柄,把水小心地倒到杯子里,倒完后取了兩支木棍攪拌起來,杯子里冒出一大片綠色的泡沫,同時發出陣陣茶香。
沖完兩杯后,他雙手遞給程從杰一杯,自己轉著另一杯,又繼續說:“不過從今天這事兒來看,這葛青山怕是雄心不死啊……
他的老仇人王海龍被東海夷人干掉,他立刻就知道了;后來東海商社招人開荒,他又知道了。看來這葛前寨主,可是一直一只眼盯著東海地界呢。
今天他跑過來,說那東海商社是南邊的探子,說的確實頭頭是道。不過,呵呵,現在大汗帶著諸侯巴不得要打過去呢,南邊只想著求和,哪有膽子敢開邊釁?我看哪,是這葛青山覺得東海地界有了插腳的機會,想借縣里的兵去幫他開辟地盤呢。”
“哼!想讓我們幫他火中取粟,哪有這種好事!”程從杰表示了不屑,喝了一口茶,贊嘆了一聲,又問:“……不過,你看我們可否借此事謀劃一下,比如說那陳家?”
見程從杰用眼神比劃了一下陳家的方位,畢慶春立刻會意,回道:“明府英明,此事雖然為假,但我們可以讓它是真啊。
哈哈,那陳家道貌岸然,沒想到卻通過中人與南邊勾勾搭搭,著實可惡!此等賊子人人得而誅之!膠州李家經了此事,必定也顏面無光,我們在姜萬戶那里又能記上一功,實乃一箭雙雕之良方。
哦不,應是一箭三雕!東海地界久處化外,此時正是一舉收歸王化的好時機。嗯,東海雖窮,但估摸著至少也有上千丁口,也算是一筆不小的稅源了。還有,那東海商社可是開出了數千畝農田,這可是賊贓啊……”
畢慶春嘿嘿笑起來,程從杰也哈哈笑起來,好一陣之后程從杰才緩過來,開口說:“他奶奶的,陳山那老不死的,當年在戰場上就坑害我們兄弟;等我好不容易混成了即墨知縣,居然又碰見這老混蛋,整天給我找麻煩,這下子總算能收拾那家伙了。哼哼,等他落到我手上,我要讓他知道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哼哼……”
程從杰又面容扭曲地笑起來,好一會兒之后似乎想起了什么,連忙拉著畢慶春問起來:“等等,那東海夷人戰力如何?之前東海地界屢剿不盡,這東海商社一來就攻滅了兩家海匪,可是有什么過人之處?我們要如何應對?陳家這邊又當如何處理?”
畢慶春把手上的茶喝完,輕松地說:“無妨,之前東海剿而不盡,并非盜匪有多兇悍。一群烏合之眾而已,見到大兵就一哄而散,等拔了營又重新聚齊來。東海地界山多林密,無上萬大軍根本搜索不盡,我即墨營就那百十人,能頂甚事?故多年來一直放著東海不管,只要不公然西出劫掠就行。
不過這亦是以退為進,可謂‘養蠱’之策。東海盜匪眾多,若是官軍去剿,便是剿而不盡,但若放著不管,他們自己反倒相互吞并起來,等到只剩一兩家大匪的時候,只須遣一營兵過去便可輕易收服。果不其然,幾年之后,東海便只剩了黑水寨、龍王寨兩處大匪,到了今年,又只余東海商社一家。
至于戰力,黑水、龍王雖說是大匪,可每家也不過一二百能戰之士。那東海商社能吞并他們,估計青壯不會少于二百,但葛青山有句話說得不錯,東海地界地狹民貧,若一次來人太多,去哪里就食?或許確實如他所說,這東海商社原是別處一部悍匪,去年攻滅兩寨之后,奪了浮財,又見此地沒什么油水,便率眾乘船去別處了,只是狡兔三窟,留些許老弱在此耕種,多條退路罷了。
我也曾派人去東海那邊查探,這東海商社有百多人,頗多女眷,亦如鄉下女子一般拋頭露面,還有不少老人幼兒,半年多來也只是一直屯田伐木建些屋子,再沒做過道上的買賣,我看大多是海匪的家眷,青壯或許只有數十人。
而我們這邊,之前姜萬戶要南下,要我們也練兵襄助,我去招募流民,湊足了二百戰兵,如今已操練數月,還沒派到膠州去,正好拿東海練練手,嘿嘿,那群烏合之眾如何能擋?
只要明府一聲令下,我便擇日帶兵奔襲東海,以雷霆之勢攻滅東海商社。屆時只要俘虜到手,作些陳家與南邊勾結的口實還不簡單?之后再急速返回即墨城,直接圍了他陳家,那陳山定然‘畏罪自殺’,我們證據齊備,膠州李家也無話可說,還會盡量撇開關系。哈哈,到時,整個即墨城就是明府您一人說的算啦!”
聽著畢慶春描繪的宏偉藍圖,程從杰不由得咧嘴笑起來,隨后兩人談論了一下細節,畢慶春便告辭去準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