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7年,臘月初一,慶元府,望海鎮。
“這么一枚小小的銅錢,真是有魔力啊。”
望海鎮的大街上,狄柳蔭一邊走著,一邊拿著一枚“寶祐通寶”把玩著,心中若有所感。
這枚銅錢是最近新鑄的,成色很新,但顏色偏深,聲音也有些低沉,定是摻了不少賤金屬。不過這樣的劣錢仍然能當一文錢使用,不但在大宋能用,在北地、在高麗、在日本、在南洋,甚至遠在印度,都作為貨幣被廣為認可,是宋朝除了絲綢瓷器之外的另一大拳頭產品。
狄柳蔭有此感嘆,是因為他今天去找“四海奇珍”的史掌柜請教了一下日本貿易的情況,學習了不少,其中相當一部分很是出乎他的意料,所以不得不有感而發。
狄柳蔭是東海商社商務部的股東,海歸語言學者出身,精通日英俄法德等諸般外語,甚至還會拉丁語,而且對國內許多少數民族語言也浸淫頗深。這樣的人才自然一早就被拉進了商務部,這次也跟著一起南下了。
第一艦隊已經差不多完成了貿易,在明州沒多少事可做了。雖說他們能走逆風航線回去,但也至少要等到明年西北風開始減弱的時候。那么這段等風期的時間不能浪費,得找點事做,所以他們就打起了去日本貿易的主意。既然狄柳蔭會日語,自然當仁不讓地扛起了這個項目的旗子。雖說現在的日語和后世日語有很大區別,但總比其余一幫一竅不通的門外漢強。
當然,即使有基礎,也得多收集一些情報才行。他今天就是多方求問,收集了不少信息,大大刷新了對宋日貿易的認識。
現在,明州市舶司的海外貿易中,日本貿易占了很大一部分份額。
從明州出發,到日本貿易,在目前的技術條件下,是一條相當優越的貿易路線。
首先,日本正好處于明州的東北方,無論是冬季的西北風還是夏季的東南風,對于走在這個方向上的船都是側風,所以一年四季都可通行,不像北地貿易或者南方貿易還要等風期。
其次,明州東北方向的日本-高麗地區有密密麻麻的陸地和小島,只要根據羅盤的方向,一直往東北開,行駛幾天后就能見到陸地,即使沒有海上定位術也不容易迷航。返程也是這樣,只要往西南開早晚會看到海岸線,就算偏航幾百里也能摸回明州。這樣就大大降低了遠洋航行的技術門檻,使得海商只要有一定的經驗、技術和膽量,就能參與到日本貿易中。
所以,明州和日本雖然空間上遠隔重洋,但時間上的距離其實是非常近的。這條航路從這個時代開始,一直興盛了數百年,歷經明朝、清朝,甚至到了現代,都是非常繁忙的海上交通要道。
明州(寧波)在日本也成了最為家喻戶曉的中國城市之一,是繁盛和富裕的代名詞。后來日本的豐臣秀吉,就曾經計劃先征服朝鮮,再征服中國,然后定都寧波,以寧波為基地征服全世界。當然,這個日本夢連第一個小目標“征服朝鮮”都沒完成,就被明朝推下海了。
早年的北宋時期,日本處于閉關鎖國的平安時代,和中國幾乎不交流,只有極少量的走私貿易。到了12世紀,差不多與南宋的建立處于同一時期,權臣平清盛開始開埠貿易,由此獲取了大量的財政收入,從而在日本建立起軍事獨裁,開啟了日本的武家時代。此后,日本的貿易開放政策也一直保持,就連平家政權被鐮倉幕府取代后,也沒有改變。
更妙的是,現在的日本和宋朝沒有建立正式的外交關系,這意味著完全沒有官方的管制,所有的宋日貿易都是自由的走私貿易!日本實際上對宋人是完全開放的,宋人可以到日本任意一處海岸停泊進行貿易,沒有討厭的關稅和進出口限制,日本人也相當歡迎他們。
這樣的條件,要是讓后世的歐洲殖民者知道了,肯定得羨慕得要死。然而宋人完全沒有殖民的想法(要是他們有這本事,也不會偏安江南了),日本漫長的海岸線對他們也沒多大的吸引力,反而嫌棄處處有不同的領主,政令不通、風俗各異,貿易起來太麻煩,寧愿集中到少數幾個港口進行貿易。
不過,與明朝時期日本大量輸出白銀換取中國商品的貿易模式不同,這個時代日本才是貿易順差國,出口大量初級產品,換取中國的少量奢侈品和大量銅錢。
這個時代的日本,是教科書般的莊園農奴制經濟。各地領主劃出一片片莊園,自行組織領民生產糧食和手工制品,由領主進行分配,如果有剩余,就拿到市場上出售。對于領主來說,如果剩余產品賣不出去,就只能分配給領民,和燒掉也差不了多少,因此商品的會計成本相當于0,只要一個很低的價格就愿意出售。
同樣的,既然日本的經濟基礎是一個個自給自足的莊園,那莊園自己也不會需求多少其他莊園的產品,這些剩余產品很難在日本國內消化,只能向外出口,也就是賣給宋國商人。
這些廉價的商品對于宋人來說簡直像白撿的一樣,只要運回一海之隔的明州,立馬就能翻幾番賣出去。于是,他們運來瓷器、成衣、書籍等等中國的奢侈品,換取日本人的廉價商品。但是日本人對奢侈品的需求也有限,他們最喜歡的,還是宋朝的銅錢。
日本也曾經學著唐朝鑄造銅錢,但隨著天皇和朝廷的衰落,這項活動也就停止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日本都依賴外來輸入的銅錢,后世甚至還有大名把永樂通寶用作家紋的。
對貨幣的喜愛就像刻在人類基因里一樣,即使是習慣以物易物的日本莊園主也對來自大宋的銅錢極為渴求。即使不能吃,不能穿,他們也愿意用自產的商品換來一串串的銅錢,堆在倉庫里,光是看著就很滿足了。
這樣的輸出貨幣換取商品的貿易行為,其實對宋朝是有利的。但是在經濟學不發達的時代,統治者總有些樸素的重商主義思想,看到銅錢外流非常不爽。于是前幾年,宋理宗趙昀命人通知鐮倉幕府,讓他們設法減少宋日之間的貿易逆差。而鐮倉幕府這時候不敢忤逆宋朝,同時也覺得稻米之類的貨物外流確實太多了,就減少了遣宋船只的數量。
當然,這種逆市場潮流而動的行為自然是起不到什么實際作用的,官方折騰那幾筆根本無法影響大局,民間的宋日貿易依然火熱地進行著,最多把銅錢藏隱秘點罷了。
在這個背景下,東海商社想去日本貿易,最好的方式顯然是帶一船銅錢過去,買一船商品回來。當狄柳蔭去請教史掌柜的時候,對方就是這么跟他說的,這大幅顛覆了他的固有印象,同時也感嘆起了銅錢的魔力。
但東海人下意識地不喜歡這種笨拙的貿易方式,同時也沒信心逃過市舶司的檢查,所以狄柳蔭出門后繼續搜集起了其它情報,關心起兩地的其它進出口商品來。
……
“什么,紙?”狄柳蔭坐在一家“慶福腳店”里,對面坐著一個長衫的牙人,“袁兄,你剛才不是說這邊往日本國賣紙過去嗎?怎么又買回來了?”
這家店是望海鎮碼頭附近一處賣酒的店家,匯聚了不少八方來客,消息很靈通,狄柳蔭到這里,找了個牙人打聽起了日本貿易的情報。
這個牙人名叫袁修,說的情況和史掌柜告訴他的差不多,先羅列了一遍宋朝對日本的出口商品,有瓷器、茶葉、書籍、筆墨紙硯等等,很常規。又一個個說明日本輸出的商品,有銅材、長刀、折扇、漆器等等,也很合理。但后面又有一項是紙,這就很奇怪了,雙方互相輸出紙,這是什么情況?
袁修輕輕一笑,說:“客官有所不知,這日本國有種特產叫雁皮樹的,用此樹的樹皮制成的紙細膩堅韌,乃上等好紙,我朝的文人雅士皆愛使用。不過日本國的士人反倒是萬事皆以中華為貴,撰文作畫愛用大宋的宣紙。所以賣去宣紙買回雁皮紙,并不沖突。”
“哦,原來如此。”狄柳蔭明白了,“那日本還有什么特產呢?”
“唔,”袁修想想,說,“前面說的那些貨物,不一定常有,即使有,不知會綱首也不一定能隨意收買。但有一種貨物,是一定會有的,那就是木材。慶元府多年造船,大料稀缺,日本國卻有不少數十上百年的巨木,運回明州,一定收益頗豐。”
木材貿易狄柳蔭倒是聽明白了,但是有個關鍵詞引起了他的注意:“等等……綱首是什么?”
袁修有些無語,綱首你都不知道,怎么做海貿的?但他很有職業精神,耐心地解釋說:“綱首就是船頭,掌船之人,又或是商船的首領。我大宋前往日本國的商人,有些在日本國置地定居,當地人就稱他們為‘綱首’。久而久之,這些綱首們就成了日本海上勾當中呼風喚雨的人物,尋常海商去日本做生意,必須知會他們,否則是買不到珍稀商品的。”
狄柳蔭這下子就很清楚了,果然商人做到最后都想著壟斷啊。他想了想,干脆邀請袁修上船:“袁兄對東瀛風物如此清楚,窩在望海鎮上豈不是明珠蒙塵?我想聘請袁兄做個向導,不知現在這邊是個什么行情?”
袁修呵呵一笑,擺了個手勢。狄柳蔭與他討價還價了一番,最終約定給他五腳的份額,外加三百貫會子的行李費,雇他從購貨到銷貨全程指導。
兩人去旁邊柜臺借紙筆簽了一份合同,狄柳蔭給了他一些會子,就回租住的小院召集其他人開會商議赴日事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