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8年,10月21日,海州灣。
“李,李,李庭芝??”魏萬程瞠目結舌,差點失聲叫起來。
李庭芝,字祥甫,南宋重臣兼名將,長于軍略。歷史上,他起初是被名將孟珙發掘出來,后又擔任賈似道的幕僚,在南宋最后的歲月里負責鎮守揚州,防守江淮一線。有他在時,這道防線固若金湯,就連后來元軍奪取襄陽、攻占了臨安,揚州也沒有被攻破。而且此后李庭芝仍然堅持抗元,最后背腹受敵、彈盡糧絕后拒不投降,被元軍俘虜后處死。
那個決絕的時刻尚未到來,此時李庭芝是兩淮制置司參議,協助賈似道防守兩淮,頗有建樹。
不過歷史在此發生了一些小變化。
本來,李璮在1258年侵攻雖急,但未曾突破淮河防線,賈似道很快被調任京湖制置使,去支援川蜀并抵擋即將到來的忽必烈大軍了。李庭芝也被他調往了峽州,去防備四川方向的蒙軍。
(京湖地區,長江防線的中部重鎮。京-京西南路,此“京”為汴京,京西南路就是后世的湖北省北部和河南省南部區域,重鎮襄陽便在此路;湖-荊湖北路,如今的湖北省大部。)
但是本時空,李璮不知為何變得特別生猛,憑著一支精銳選鋒甲士,提前一年收復海州,又攻占了漣水。于是東線的防御態勢一下子嚴峻了起來,賈似道和李庭芝不得不慎重應對。
李庭芝為了防務,親自前海州前線的東海縣查看軍情,沒想到撞上姜思明攻東海,他就被困在了郁州島上。
起初,李庭芝還想留在東海協助防守,不過海州通判侯畐建議他先撤離,去請援兵。李庭芝雖不是貪生怕死之人,但也不會白白送死。他見侯畐是個知兵的,組織防務沒什么問題,留下也幫不上什么忙,最后就同意了侯畐的計劃,趁侯畐派人劫營吸引注意力的時候,乘船離開。
不過郁州島附近水文復雜,必須等到天亮才能行船,因此還是不巧被附近的巡邏的兩艘哨船發現。加上向北離開郁州島的方向是逆風,所以跑不過劃槳戰船,最終被追上。要不是遇到了霜降號,他們多半就被俘虜了。
當然,此時的魏萬程是想不到這么多道道的,他只是終于見到了一個傳說中的歷史名人,激動不能自已罷了。
最后,他還是強忍住喊出來的沖動,朝李庭芝深深鞠了個躬,說道:“拜見李參議。在下東海魏萬程,久聞參議大名,如今得見,實乃在下三生有幸。”
“義士快請起。”李庭芝上前將魏萬程扶了起來,心中略微有些得意,沒想到自己的名頭已經傳播到那么遠了。
隨后,他打量了一下魏萬程等人的衣著和頭頂上的海翼帆,拉著他的手問道:“東海?魏君不像是本地人……那么,你說的可是大鬧密州的東海商社?”
李庭芝在實際上負責兩淮防務,對周邊動向很是敏感,東海商社占據膠州這種大事,關系到李璮后院的穩定,自然瞞不過他的耳目。按照宋朝的行政區域劃分,此時的膠州一帶都隸屬于密州,這是個政治正確的稱呼。
魏萬程一愣,他也沒想到他們的名號已經傳到李庭芝那里去了,驚喜地回答道:“正是!”
李庭芝面露喜色,說道:“果然如此,早就聽到義士們的壯舉,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魏君,可否給鄙人講述一下貴方起事的來龍去脈?”
魏萬程看到李庭芝的表情,感覺天上掉了大運。
之前他們商務部探討外交政策的時候,也曾想過向南宋尋求幫助,但一來不知從何種渠道入手,二來不知道南宋會是個什么反應,所以沒有實行。現在不就正是最好的機會了嗎?
于是他添油加醋,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說了一遍。說道“當初”他們的先人出海避難,海外漂泊數百年后習俗有所轉變,后心向華夏正朔,又返回故土,兢兢業業老實種田,結果引來了姜家的覬覦,最后不得不舉旗反抗云云。
李庭芝一邊聽著一邊感嘆,等他說完的時候,已經不知不覺走到了船舷上的火炮旁邊,摸了摸炮身,說道:“如此說來,這種火器也是諸位的先祖與海外夷人對抗時所創制的?唔,以精鐵鑄成長管,將火藥之力拘束往一處,再把這些彈丸擊出……可怖!”
魏萬程還沒怎么反應過來,旁邊的王廣金倒是心里咯噔一跳,怎么就忘了這茬?
這李庭芝為何如此牛叉,一眼就看出了火炮的原理?現在他都看到了,我們該怎么辦,難不成要滅口?
還沒等他做出反應,李庭芝又走到了一個炮手旁邊,拿起一顆實心彈,對著炮手問道:“這便是此物所用的砲石吧,是鐵的?對了,這門火器叫什么名字?”
這個炮手招募自即墨鄉村,之前見過的最大的領導就是商社的東家們,連程知縣都不認識,如今一下子就見到了傳說中的大官,氣都喘不順了,下意識地回答道:“回回回相相公,這是……火炮!”
李庭芝點點頭:“火炮?嗯,火攻之炮,恰如其名。”
“炮”這個字出現的比火炮更早,原先指的是拋石機。
王廣金見他知道得越來越多,有些急了,過來踩了魏萬程一腳。魏萬程急中生智道:“李參議,海上風大,不如咱們去艙中談話吧!”
李庭芝回頭看了他們一眼,知道他們的心思,沒跟他往艙里去,但也離開炮位不再看了。
他斟酌了一會兒,又看向魏萬程,微微一笑,道:“諸位義士反抗蒙韃暴政,勇氣可嘉,不過若是孤軍奮戰,困守一地,又能堅守多久呢?我有一策,或可幫助諸位。”
魏萬程感覺正戲來了,立刻恭謹地請教道:“還請指教!”
李庭芝向南一拱手,說道:“諸君不若歸于我大宋旗下,不但可得到朝廷支援,還可封妻蔭子、光宗耀祖,也圓了諸位回歸中土的本愿,如何?”
魏萬程聞言大喜,這不是天上掉餡餅嗎?連忙說道:“其實我們早有聯絡朝廷的想法,但苦于無門路,又不知道朝廷是如何看待我等棄民的,聽說當年李……”
李庭芝知道他說的是當年李全的事,連忙揮揮手道:“當年奸相擅權,才讓義士寒心,但如今眾正盈朝,自然不會虧待了諸位。”
“那不知這流程該如何走呢?”魏萬程趕緊順桿往上爬。
雖說這用語有些奇怪,不過李庭芝還是聽明白了,他先算了算日子,然后反問道:“不知諸位義士是誰在主事?如此大事,魏君是否當回去商議一番?”
魏萬程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沒把自家的組織架構說出來,以免嚇著他,只是含糊地說道:“應當的,定然要回去議事再決定。”
李庭芝說道:“既然如此,我便修書一封,你且帶回去。我要處置淮南防務,暫且脫不開身,不過賈使相近期要回行在復命,你們遣使直接去行在,持書去城南中和坊賈府求見,使相自然會給你們安排妥當。”
聽見這個稱呼,魏萬程心中又是一動。姓賈的?聯系李庭芝的背景,難道是賈似道?這可更牛了,雖說名聲有些臭,但畢竟也是一大歷史名人啊!
實際上他猜的沒錯,“賈使相”自然指的是賈似道。他現在是樞密使,尊稱為使相。“行在”指的是臨安,理論上南宋目前的首都仍然是開封,臨安只是行在。但他思考了一會兒,又察覺到了什么不對,這事太順利了,莫不會有詐吧?
于是魏萬程又試探著問道:“我們直接去臨安就行了嗎?不用先去慶元府報備?”
“不用,不用。嗯,我再給你一個令牌,直接前往臨安府,若遇水軍查探,只要出示令牌即可。途中不要大張旗鼓,只當尋常商旅一般,去北土門外運河碼頭停了,徑直去賈府投名刺,見過使相之后,才按他吩咐行動。”李庭芝解釋道。
雖然他跟魏萬程談起招安的事輕描淡寫,似乎沒什么大不了的一般,但實際上并非如此,他是有私心的。
按道理,這幫東海人屬于海外勢力,進臨安應當算作“入貢”,確實是應當先由慶元府的沿海制置司報備的。但是現在知慶元府兼沿海制置使的是賈似道的政敵吳潛,若是讓東海人從慶元府走一趟,這招安的功勞說不定就被吳潛搶去了。
現在東海人遭遇姜思明的威脅,緊張得不得了,但實際上他們這點危險放在整個天下根本算不上什么,被蒙古人三線侵攻的南宋才是到了生死危機的時候。蜀地隔得太遠暫且不說,但李璮突破淮河防線可是朝廷眼皮子底下的事,要是被他飲馬長江,那江南不就危險了?整個臨安朝廷君臣上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調兵遣將、啟庫勞軍、封官許愿,稍有點救命稻草都要抓住。
歷史上的南宋末年,就經常有江湖豪杰帶幾百義士助戰,然后被封了個將軍乃至封爵的,還有鄉野遺賢提了個什么防御建議,就被緊急起用為官的。后來李璮投宋,宋理宗更是無比慷慨,直接封了個郡王。封王可不是件小事,要知道,就連國之堅壁、滅金的孟珙都只拿了一個吉國公呢,可見我大宋對外人的慷慨。
當然,現在南宋朝廷并沒認識到李璮其實是自己人,還當一個生死大敵對待呢。如今東海人在李璮背后鬧起來,不正好給李璮搞麻煩?說不定鬧著鬧著就把他給鬧回去了呢?不管實際作用如何,政治上總是件大事,是個炒作的好題材。若是能將這伙人納入朝廷掌控,無疑是大功一件。
這樣的大功,怎么能落到別人手里呢?
“原來如此,多謝李公幫忙。”魏萬程不明白這些背后的破事,懵懂地點點頭。其實他還有些竊喜:招安能不能成先不說,若是能直接把商品賣到臨安,省去二道販子的剝削,豈不是能多賺不少?
沒多久,他們便談妥了條件。李庭芝回到福船上,片刻之后,遣邊居誼送了一封信和一面令牌過來。隨后不多廢話,福船乘北風南下去了南宋控制區,而霜降號則繼續在這片海域徘徊,等待跟立冬號交班。
船上,魏萬程看著福船離去,還在傻笑著。王廣金卻急得直跺腳,把他拉到沒人的角落,壓低聲音說道:“老魏,這下子麻煩大了,火炮的秘密不全被李庭芝看了去了?!”
魏萬程摸摸腦袋說:“確實麻煩,不過有這么嚴重嗎?要是看一眼就能學過去,武備組那些人廢那么多力氣是干嘛了?”
王廣金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本來火炮就只是個思路問題,想不到也就罷了,一旦想到,以南宋的技術造出來毫無問題。在明州的時候你沒去阿育王寺看過嗎?寺里那一排大小鐵鐘和銅鐘,從幾十斤的小鐘到幾千斤的巨鐘應有盡有,有這鑄造技術,什么火炮造不出來?我們自己的鑄造技術還都是羅老頭教的呢。”
魏萬程嚇了一跳:“這也行?”
“還不止呢,”王廣金一副抓耳撓腮的樣子,“歷史上的火炮出現之后,走了不少彎路。從箍桶鍛造法到鑄造法,炮身的形狀如何才是最優,還有炮管的長徑比要多少才合適,還有這重心位置的炮耳,還有這炮車的結構,哦對了,還有把火炮架到船上做成戰船,都是看著簡單,但是實際上經過長期演化才出現的。要是李庭芝只知道個管狀火器的概念也就罷了,這些細節還要花上幾十年才能摸索出來,但現在他直接看到了我們的成熟經驗,只要大致跟工匠描述一下,做個七八不離十出來,那就是不知不覺一下子進步了幾百年啊!”
“你小聲點!”魏萬程見王廣金聲調越來越高,連忙止住他,然后看了看周圍,小聲說道:“不至于吧?后來,那明啊清啊,仿造洋人的火炮,不也沒學到家?”
王廣金瞪了他一眼,也小聲說道:“怎么就沒學到家了?我大明的紅夷大炮,一炮糜爛數十里……這個算了,就連鴉片戰爭之前的清,都能學著鑄出新式的卡隆炮。退一萬步說,就算宋人只是照貓畫虎,最后的效果不如我們的火炮,但架不住數量多啊,堆也堆死我們了!”
聽到這里,魏萬程反而放心了:“沒事,我們跟南宋是友非敵,他們的炮打不到我們頭上嘛。”
王廣金嘆了口氣,說道:“你到底是姓魏還是姓趙啊。好吧,就算南宋跟我們打不起來,但他們要是做了運輸大隊長,讓蒙古人把火炮奪了去,然后依樣畫葫蘆鑄了幾百門,拉過來打我們怎么辦?”
魏萬程此時也想到了這種可能,目瞪口呆,喃喃地說道:“這可不得了了……”
——————
PS:思前想后,覺得很多書友可能會對東海商社的立場問題比較介意,所以雖然劇透,還是提前說一下。
總體來說,東海商社對南宋的態度是利用而非臣服,會有一定的幫助,但主要是著眼于大局和百姓。大部分人都支持與南宋合作,但不會支持無底線地屈服。但細節上來說,人是復雜的,二百股東里總會有一些特別傾向于南宋的,而他們會對宋人表現出恭謹的態度。但這只是外交行為,絕大多數股東都不會往南邊去,依然堅持獨立自主不服就干的立場。對于少數的一些人,若是有書友不喜,只當作是工具人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