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0年,2月15日,高密縣。
“法……法官明鑒,這張二狗自五年前開始,就拖欠我家的租子。我家大人心善不愿追討,這也就罷了,可去年他又借了我家一大筆青苗錢,到了今年又還不上。這前前后后加起來,足有四十多貫了,就算我家饒有薄產,也經不住他這么欠啊!還請法官為我家討還公道,討回積欠!”
高密城,原先的縣衙中,徐邇身著一身黑色制服,頭戴高帽,端坐在高臺上,聽著原告方陳述訴求。旁邊還有一名文書正奮筆記錄著。
一個臉色紅潤、身材高大、穿著新式棉袍的青年男子,拿著一張狀紙,正口吐飛沫地控訴著被告無恥的拖欠行為。而被告是個又瘦又小黑乎乎的男子,似乎年齡也不算大,但臉上已經有不少皺紋了,穿著一身破爛的麻衣,正佝僂著身子,惶恐地低著頭不敢看上面的徐邇。
徐邇原先是文化部的股東,但現在已經不屬于管委會之下任何一個部門,而是就任于全體大會直屬的司法系統,手下帶著幾個文書,在高密縣擔任本地的法官。
不久之前,高密縣還是沒這個職位的。當初東海商社攻占高密縣城的時候,高密士紳很是配合,幫助東海人維持住了本地秩序。事后商社也投桃報李,仿照膠西例,由高密商人和士紳們在城中自辦商會,負責城內一切俗事。東海人在高密只管駐軍和收稅,一年下來倒也井井有條。
直到去年,東海商社開始在控制區內推行自編法律,司法權的作用也顯著重要起來。所以他們在膠州三個縣城都開始常設法官,以接管本地的司法事務,準確來說,是司法事務中的審判和執行工作。
古代官府中已經有了簡單的分權概念,一縣之中有縣令、縣丞、縣尉三長官,縣令自然是統管大權,縣尉負責維持治安,縣丞負責審案。拿后世做類比的話,縣尉做的是公安局和檢察院的活,縣丞就相當于法院。
當然,這套分權體系往往只有在政治清明的時候才能發揮作用,很多時候只會流于形式,更別說近幾十年北方這種退化過的封建統治結構了。以當初的即墨縣為例,程從杰基本就是個甩手掌柜,縣尉縣丞的活都被畢慶春一把抓,高密和膠西的情況也好不了多少。
東海人在各地派駐法官,其實做的就是縣丞的工作。這多少有從商會手中奪權的嫌疑,但是一來縣尉的權責仍然抓在商會手里,二來商會不是一個個體,而是由多人組成的,他們之間也會有爭執,總需要個講理的地方,而本地圈子就那么點大,不管找誰講理都會有些幫理不幫親的嫌疑,東海人派駐的法官這個外來戶反而相對公正可靠,正好填補了他們的需求空白,所以最終各地的法院沒受到多大阻力就建立起來了。
反正這法院又沒多收稅,建就建唄。
嗯……東海商社這法院是盈利性質的,來這里打官司要交一筆不菲的訴訟費!就今天這個小案子,不管誰輸誰贏,法院都有兩千錢的進帳,這可不算小錢了啊。
因為這樣高額的訴訟成本,所以現在民間有沖突都盡量自行解決,很少鬧上法院。但也有些特別苦大仇深的,本來能私下解決也要特意告上法院,反正訴訟費是敗訴方承擔。
今天這個案子,就是常見的債務糾紛。原告是高密西北一個村子的地主,姓李,被告是同村一個小自耕農,姓張,被告欠了原告一大筆錢,原告想讓他用家產抵債。
李家在村里勢力大,直接占了張家的田也算容易,但抵債這事,總歸在官府過了契約才算放心。這事本來應該是去城里找縣衙辦的,但是現在縣城里可沒知縣老爺了,只有一群商會老爺在管事。李家也不知道該怎么找他們,轉來轉去就找到了這新成立沒多久門可羅雀的“法院”,進去一問倒也對口,就扯了張家男人張二狗過來告狀,成了高密縣法院第一例債務糾紛的案子。
徐邇面無表情地聽完原告陳述,說了一句:“原告遞交證據!”
被告猛然一抬頭,原告看了他一眼,然后“哼”了一聲,緊接著換上笑臉,將一厚疊文書送到了徐邇的桌子上。
徐邇看了看,都是些借據之類的東西,格式很不規范。他翻了一遍,又讓助手取了白紙和紅泥讓被告按下手印,拿上來對著借據上的手印對比一番。雖然他沒學過法醫學,但也能看出是同一人的手印。
他一邊看,一邊朝堂下問道:“被告張二狗,丙辰年八月,你借了原告家六貫錢,約定一年后償還,月息三分,可有此事?如實回答,不得欺騙法官!”
張二狗聽了他富含威嚴的話語,嚇得直哆嗦,一邊回想一邊說道:“丙辰年……丙辰年是哪年來著?”
旁邊的原告急了,朝他惡狠狠地小聲說了一句:“就是四年前,水淹了的那年!”
“是……是有這錢。”說到水淹,張二狗一下子想了起來。那年雨水大,小柳河泛濫,他家的田被淹了,只好跟村里的地主李家借債。就是從那年起,這債務利滾利驢打滾,就再也沒甩下來。
徐邇面無表情,在本子上記了一筆,但是心里不由得嘆了一口氣。這月息三分,計算復利的話年化都過四成了。這一筆債,本金不過六貫,到了今年都滾到二十貫了。
此后,他又繼續把其他借據也確認了一遍,張二狗也大多承認了確有其事。但這年頭又沒有銀行轉賬憑證,這背后有多少貓膩,徐邇實在是不敢想。
一圈下來之后,徐邇拿起筆記本,看著上面的數字,對兩人大聲說道:“如此這般,從丙辰年開始,先不算利息,被告光是欠下的本金,就有二十一貫余五百四十錢,你們可同意?”
原告連忙點頭稱是,張二狗掰了一會兒手指也沒算明白,只好跟著點頭了。
徐邇見狀,又說道:“按借據約定,至今為止,積累利息共四萬五千九百四十二錢,你們可同意?”
張二狗這下子更茫然了,原告卻急了,叫了出來:“法官,這不對吧,怎么也得有十萬以上了!”
徐邇把手中的驚堂木一拍,然后左手舉起一本《宋金刑律精要》(下面小字《東海基本法民法通則》),厲聲喝道:“你是計算復利了吧?根據東海民法第十七條,利息不得計入本金再次計算,若你要如此追討,那你也是要負責任的!”
原告被嚇了一跳,雖然有些不太甘心,但也只好說道:“那,那就這樣吧。”
徐邇又轉向被告,問道:“被告,這筆錢,你可有償還能力?我是說,你能還得起嗎?”
張二狗這時終于敢做出哭喪著臉的表情,哭喊道:“青天大老爺啊,這筆錢,小人就是賣田賣地賣老婆賣兒賣女也還不起啊!還請李員外和大老爺開恩,放小人一條生路吧!”
徐邇連忙又把驚堂木一拍,說道:“肅靜!被告請注意,根據東海基本法,東海國居民有人身自由的權力,任何人不得販賣人口!咳,好了,既然你沒有償還能力,那你可要申請破產?”
這下不光張二狗,原告也有些茫然,兩人一起問道:“破產是什么?”
徐邇又把手中的法典一舉,說道:“破產就是一個人的資產和收入不足以償還債務之時,對其資產進行清理以償還給債權人,并且鎖定債務、制定合理的償還計劃,以保護債權人和債務人權益的制度。”
他這么教條地說了一遍,堂下兩人都有點云里霧繞的,徐邇見狀有些尷尬,把驚堂木一拍,趁機咳了一聲,又換了個口氣說道:“就是被告把家產整理一下,全償還給原告,原告你也讓一步,把債務減免一部分。然后被告必須在監視下做工,每月的工錢拿出一部分還給原告,這段時間就不計利息了,等全部還完,你們就再無拖欠,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如何?”
張二狗聽到這個方案,連連表示同意。而原告本來就沒指望能從這泥腿子身上榨出太多油水,有這個方案也算超出預期,盤算了一會兒也就同意了。
徐邇暗暗松了一口氣,又組織他們商議了一會兒,最后把驚堂木一敲,威嚴地說道:
“本庭就此宣判,原告勝訴,被告需償還本息共62652錢及本案訴訟費2000錢。
鑒于被告資不抵債,申請個人破產,本庭就此宣判,同意被告的破產訴求。被告的田產、房產及若干家具,抵償給原告,作價20000錢。
在原告同意的前提下,將被告剩余債務減免至34000錢,在三年內凍結利息。被告本人及妻張陳氏、子張大、子張二、女張小花作為共同還款人,在東海商社監督下強制勞動,每月償還1000錢,持續36個月,其中前兩個月償還訴訟費,從第三個月起償還原告債務,由東海商社代扣,每年3月15日集中交付給原告。”
有這個結果,原告可以說非常滿意了,連連行禮口稱青天。
被告張二狗的心情就有些復雜了,現在他是真正的一窮二白一無所有了,怎么也不能算是好事。可是只要三年,就能從復雜的債務漩渦中脫身出來,總歸讓他感覺輕松了些。
他在宣判書上按了手印,又拘謹地抬頭看了看臺上那個高大的法官,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是該感謝他呢,還是該暗中詛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