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2年,5月15日,芒種5日,濟南府。
“混賬,無恥!這些誹謗朝廷的小報是哪里來的?陛下重文士、行漢法,如何是蠻夷了?!”
史天澤氣憤地吼叫著,順手把一張印滿了字的紙摔到了地上。
這張紙大小和《江南新聞》發行的二版特刊相仿,實際上就是同號的紙,文字也是活字印刷的宋體字,排版方式也幾乎一致,油墨味道都差不多,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是來自東海人的手筆。
不過上面印的卻不是什么新聞,而是來自于前“衍圣公”孔之全的一篇檄文,不知道是哪位文豪捉刀的,聲情并茂地控訴了蒙韃在北地的倒行逆施之行,號召天下儒生共反之,后面還羅列了一堆蒙軍在北方的屠殺行為作為佐證。
呃,嚴格來說,這倒真不算冤枉了他們,雖說現在忽必烈有心漢化,但他的叔伯兄弟們這樣的事可真做了不少吧?史天澤身為蒙古重臣,自然能看出其中十有七八是真的,但越是如此,他越是感到頭疼,有什么誹謗能比用真話誹謗更嚴重呢?也是因此,當初他見到這種“悖逆文字”后大驚失色,立刻命部下大舉出動收繳上來。只不過當時這小報已經傳播很廣了,即使是鄉間地頭也能看見幾份,收了一大堆,也不知道還剩多少在民間私藏著。
他旁邊的姜彧搖了搖頭,走過去把這張紙撿了起來,倒沒有看正面的檄文,而是翻到了反面,讀道:“《哭郎中》。一人有一妻二妾,殺死后妻妾繞尸而哭。妻撫其首,曰:‘我的郎頭呀!’次捏其足,曰:‘我的郎腳呀!’又次者無可哭附,只得握其〇物而哭曰‘我的郎中啊!’……哈哈哈。”讀完,他先忍不住笑了出來。
“胡鬧!”史天澤仍然一副死了娘的表情,“如此粗俗的段子,也好意思印于文字之上?”
史天澤前半生不讀書,四十歲才開始讀《資治通鑒》,但很快領悟到前人智慧的妙用,對文字是很尊重的,自然看不慣這樣的葷段子。嗯,這份小報正面很嚴肅地印著檄文和罪證,北面卻全是些笑話和小故事一類的東西,多半帶點顏色,是份不錯的廁所讀物。
姜彧抖著這份小報,仍然帶著微笑說道:“這幫子人確實也是有些奇思的。說實在的,這濟南府承平數十年,有幾人是真在乎什么華夷之辨的?若只是發這么一篇檄文,恐怕愿意讀的就沒幾人,但如今在后面附了這些粗俗笑話,肯定就有不少人愿意傳著看的,傳來傳去,就連著前面的檄文也傳開了!”
史天澤有些生氣:“既然如此,就更不能放任這些東西胡說八道了!”
姜彧搖了搖頭,說道:“丞相息怒,無須過于擔憂。這些文字功夫只是末節,若是我們拿不下濟南,被趕回了河北,那么民眾自然就會信了。反之,只要我們奪回濟南,攜威南下,收復淮北膠東諸地,那么這些‘謠言’自然不攻自破。總之,值此之時,濟南戰事才是重中之重,切不可因小失大啊!”
他這么一說,史天澤也反應了過來,是啊,蒙古人的天下這么大地盤不都是一點點打出來的?之前說屠城就屠城也沒什么人不服啊,反而因屠城的威脅而臣服的城池可不少,倒是從沒聽說過有“慕王化”來投的。
史天澤想了想,說道:“文卿所言有理,確實軍事才是正事……如今李逆困守城中,我軍即將合圍,不過東西兩邊各有主帥,調度不便,文卿去那邊做個信使如何?”
益都軍水師生變之后,蒙軍控制了清河航段,開始大舉渡河,很快就逼到了濟南城附近,不過這時候,蒙軍出現了一小點指揮上的問題。
一開始,忽必烈指派的討逆軍主帥是親王合必赤,他帶領了大量河北、蒙古和中央武衛軍的兵力南下。但是后來這支部隊攻勢受阻,忽必烈又派了史天澤過來救火,統領已經到達戰場上的各支軍隊,自然也包括合必赤在內。但這就有問題了,雖然理論上史天澤的指揮級別比合必赤高,但他真敢去指揮這個真蒙古大王嗎?
史天澤畢竟是識時務重大局的能臣,沒去搞什么爭權奪利的幺蛾子,而是與合必赤簡單交流之后,將主力分為了東西兩軍。東軍包括合必赤帶來的河北諸軍,還有濱棣的韓世安、張宏等部,由合必赤統制;西軍包括了從河南來的史樞等部和各支水軍,還有東平的地頭蛇嚴忠范部,由史天澤統制。看起來相當平衡。
此外,軍政事務也做了分配。軍事上的大事,主要聽合必赤的意見,而轉運糧草、招撫官吏民兵等瑣碎的政事則由史天澤負責。嗯,還好,現在濟南戰場上蒙軍的兵力占了絕對優勢,各部一齊往前推過去就行了,所以沒什么軍務大事,絕大部分事務都體現在后勤方面的細節上了。
蒙軍現在的軍制有濃厚的封建色彩,不管是蒙古本部還是漢地,大部分兵力都是由部族酋長或者世侯自募自練自養的,只是要盡軍事義務服從中央調動罷了。現在擠在濟南府的十多萬大軍,就是若干部不同世侯帶領的私兵拼湊而成的。
這樣的兵制,能夠最大程度地壓榨出控制區的潛力,自然也會有指揮不暢甚至分裂的風險。不過忽必烈政權仍然處于上升期,這個問題并不嚴重,到現在也就出了一個李璮罷了。說起來,宋朝理論上都是朝廷軍隊,但實際上面臨的軍閥化問題也未必不比他更嚴峻。
這樣一支來源復雜的大軍,是幾乎不可能做出什么精妙的戰略操作的,只能大致把目標發下去,讓各將領自行發揮去吧。這倒不一定算缺點,讓將領自我發揮總比上面瞎指揮強多了。
只是不管如何,各部之間的交流溝通都是非常重要的,史天澤用了這姜彧一陣子,覺得此人頗能領會自己的意圖,派去東軍中做個聯絡官應當正好。
姜彧也不謙虛,拱手行禮說道:“敢不從命!”
史天澤對他的態度很滿意,點點頭,說道:“很好,今日東軍要動兵,路上危險,你也無須即刻動身。先收拾一下,三日后東平那邊該有批糧草運過來,你一道押運過去便好了。唉,說起來,今年東夷賊猖獗,東平那邊夏稅減的厲害,嚴萬戶都被商人逼債了,也真是凄慘……”
當前的濟南城是北宋時始建的,歷經宋、偽齊、金朝和張家的建設,城防極為完善,已經可以稱為“天下堅城”了。城墻周長約十二里,將大明湖整個包了進去,湖水位于城北部,幾乎占了城內四分之一的面積,在用地之上可謂奢侈,但也導致了城北邊幾乎不可能攻拔,即使攻進來了,面對一片大湖也沒什么意義。
濟南是天下聞名的泉城,西南有趵突泉泉群,東南有黑虎泉,城內外還有其他大大小小不少泉眼,為護城的東西兩支濼水提供了充沛的水源,再加上城墻就是依河而建,導致了攻城方不可能像攻取其他城池那樣通過在上游填河來阻斷河水,只能想法渡過河水再攻城。
這城墻也不是光禿禿的四方墻,而是隨處都有外凸的敵臺和高聳的角樓,又有部分地段借地勢向內凹了進去,城東西南三門還修建有甕城。敵人不管攻哪里,都會受到多角度的打擊。
說實話,這樣完備的城防,任何一個將領看了都要頭皮發麻,當初李璮要不是趁了城內空虛的良機發動突襲,是絕對不可能攻占的。后世朱棣靖難,在這個濟南城下也吃了個大虧。
而如今,就輪到蒙軍來撞這個已經被益都軍準備完全的堅城了。
“威武!”
城東齊川門外,一支身著黑衣的部隊正舉著盾牌,抬著登城梯,整齊地從一座石橋上經過,試圖對東門展開一次進攻。
這支黑衣部隊隊形嚴整,有強軍氣象,是頗有來頭的。該軍正如其衣著,號為“黑軍”,由已故上將軍石抹也先創立,現在由其孫庫祿滿率領,是蒙軍序列中的一支著名部隊。
說起來,這石抹也先可是金末的一個傳奇人物。他祖上是遼朝奚族人,石抹氏,漢姓為“蕭”,“也先”是草原民族的常見名字,意為“平安”,所以他也可被稱為“蕭平安”。奚族是遼朝的后族,與契丹人共遼之天下,自然也與滅亡了遼朝的女真人不共戴天。這石抹一族,在遼亡之后就誓不仕金,實際上也確實很好地貫徹了這個誓言。當年石抹也先武藝超絕,頗有勇名,金朝曾經想啟用他作為奚部長,但他寧愿躲進深山也不接受這個職位。
與金人深仇大恨,那自然與金人之敵蒙古人就有共同利益了。在蒙古入侵金朝的時候,“蕭平安”石抹也先就主動投靠了他們,并且為蒙古帝國的征伐事業立下了汗馬功勞。
其中有頗為傳奇的一段。當初蒙軍進攻金朝東京遼陽府,石抹也先率少量精騎截殺了當時臨時來赴任的東京留守,然后也是膽大,直接就帶著新留守的文書官印大大咧咧進了遼陽城,自稱新任留守,結果還真把里面的一眾官員唬住了。于是他就在里面胡搞瞎搞撤掉了城防,等到大軍一到,直接無血開城,瞬間給蒙軍解決了一個大麻煩。
這階段,石抹也先還只是“猛士”一類的角色,直到后來有一個漢地世侯張鯨謀亂,石抹也先將他截殺后,收編了張鯨私蓄的強兵一萬二千人,以此為基礎組建了他的勢力“黑軍”,此后南征北戰,打下了赫赫威名,才成為一名大將。
不過統軍之后,石抹也先仍然保持著勇猛的特色,后來在攻蠡州時身先士卒登城,結果被砲石砸中而死,年僅四十一歲,也是可惜。之后黑軍傳到了他的兒子查剌手里,不過查剌也是個短命的,現在又由第三代庫祿滿繼承了這支軍隊。如今朝廷征討李逆,黑軍也當仁不讓地來到了濟南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