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2年,7月10日,小暑第28日,泰安州。
艦炮發威之后,蒙軍最后的沖鋒被打垮,掉頭逃亡回去,反擊的時刻到了。
“沖啊!”
激昂的沖鋒號聲響起,兩個騎兵營和勇敢營對著逃亡中的蒙軍發動了追擊。
騎兵們之前趕路的時候已經把大部分盔甲都給脫了,現在天熱也沒再穿,所以馬匹的負重又減輕了不少,追擊起來也輕快了一些,追了不少落在后面的蒙騎。
不過追擊畢竟比逃亡慢了一步,蒙軍又是精于逃亡的,大部分人還是逃回了村子里,躲到了步兵軍陣的后面,甚至還有人過村而不入,直接朝北邊的山林逃了過去。
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安全了。東海騎兵雖然沒法直沖蒙軍的步兵,卻繞到村后斷了他們的后路。與此同時,西邊的海軍陸戰隊和東邊的步兵營見到戰局突變,也加快速度向蒙軍所在的小村子壓了過去。尤其是東邊的步兵們,剛才的行軍縱隊還沒變成戰斗陣型,蒙軍就撐不住了,于是謝光明干脆命令保持行軍隊形跑步前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逼近了惶恐的蒙軍。
“行軍縱隊變戰斗縱隊,齊步——走!”
就在短短十分鐘后,五個步兵營就逼到了村子外圍。謝光明大手一揮,指示五個營向不同的方向部署過去,給這個小村來了一個三面埋伏。
營長們各自下令,指示士兵們由行軍隊形向戰斗隊形轉化。所謂行軍縱隊,指的是四個連隊按“二二”字形排列,以短邊為排頭前進。而戰斗縱隊,指的是四個連隊按“亖”字形排列,以長邊為排頭前進。后者可以迅速展開成戰斗橫隊,更適合戰場的變化。
此時的蒙軍仍然處于混亂之中。
騎兵新敗,別說應戰了,連逃跑都不敢。因為可怕的東海鐵騎正游蕩在外面,要是一窩蜂沖出去還有希望,但是現在面沒下指示,誰先跑誰就必然會送死。這時候他們倒開始佩服起剛才那些果斷過村而不入直接逃掉的弟兄了。
而步兵們就更惶恐了。他們逃了半天,早就如同喪家之犬一般,哪里還有抵抗的勇氣?而且更糟的是,他們中有許多是經驗豐富的老兵,知道后面的騎兵老爺隨時可以逃跑,而他們要是一跑,自己這些人不就是注定被留下來擋刀的?
等東海軍一變換陣型,嚴家軍就更加驚慌失措了起來——這個陣型我見過!
午就是這么一道薄薄的長蛇陣,幾輪槍打過去,前軍就死光了!
現在他們要來殺我們了!
天哪,我這是造了什么孽啊?
這兩軍還沒接戰,嚴家軍就已經出現了不穩的跡象了。逃回村中的蒙古騎兵雖然戰敗,但是彈壓這些漢軍的余力還是有的,紛紛下馬持刀逼到了陣后督戰。
陣中高臺,幾員將領正在大呼小叫著,指揮部下左右調動,也不知道是在掙扎什么。
東海軍陣中,李南山拿著望遠鏡看著高臺的蒙軍眾將,給謝光明講解了起來:
“按脫我沒見過,不過看樣子,最中間穿綠袍的光頭應該就是他,身的配飾都是蒙古王族專屬的。他身邊有個高瘦的漢將,我不認識,但是東邊角落里的那漢人我見過,正是東平萬戶嚴忠范!”
“哦,他就是嚴忠范?”等他說到嚴忠范的時候,謝光明突然想到了什么,“等等。李兄,我記得令尊當初起事之前,曾經給各世侯都寫過信,約定一同歸正的是吧?那這么說,這嚴忠范應該也不例外吧?”
李南山一愣,造反這事李璮當初根本就沒通知過他,他怎么會知道其中細節?但是常理推斷:“應該是的吧。”
“那好,”謝光明嘴角露出了一絲壞笑,“那我們就試試。”
他掏出紙筆,匆匆寫了幾個條子,交給傳令兵:“送去各營,讓他們先別打,照著面念!”
于是戰場就出現了一副詭異的場景。
東海軍的五個步兵營列好陣勢,將村子西、南、東三面包圍了起來,對著瑟瑟發抖已全無戰心的嚴家軍,似乎只要一個刺刀沖鋒就能把他們打崩掉,卻沒有立刻進行攻擊,反而一齊高聲呼喊了起來。
喊聲穿過百多米的戰場,穿過數千蒙軍的耳旁,為他們的心靈和未來的時局帶來了極大的震蕩:
“嚴忠范,此時不反,更待何時?”
“嚴忠范,此時不反,更待何時?”
“嚴忠范,此時不反,更待何時?”
“嚴忠范,此時不反,更待何時!”
村外,陣陣勸降聲不斷傳來,大部分蒙古騎兵都聽不懂,一副茫然的樣子,少數能聽懂的則勃然色變。
而守在外圍的嚴家子弟兵更是一下子動搖了起來,不過他們的動搖卻并非出于震驚,而是驚喜和……希望?不少人齊齊回頭,望向了戲臺的諸將們。
戲臺自然不可能隔絕聲音,呼聲傳來之后,氣氛一下子緊張了起來。
按脫聽人翻譯后,眼露兇光地看向了嚴忠范。
嚴忠范的臉是一片紅一片白,連忙出聲解釋道:“大王,莫要信了他們,在下對……”
“混賬!”按脫暴喝一聲,從腰間抽出刀來。這時他完全想明白了,為何這次自己會敗得如此之慘,為何數千國族就此送命,原來是因為身邊出了內奸啊!
“孫賊,納命來!”
按脫將刀高高舉起,作勢就要朝嚴忠范砍去。
嚴忠范心中感到憋屈無比,一邊向后退著一邊辯解道:“我家一向聽從朝廷調遣,十年前淮西,五年前鄂州,如今又備戰山東,任勞任怨,萬不是……”
“你一賤人,還敢嘴硬,受死!”按脫不聽的辯解,反而因他不乖乖站著挨砍更惱怒了,舉刀一個箭步追,然后竟真的砍了下去!
郭侃見到這樣子,暗罵一聲蠢貨,連忙沖去試圖止住他:“大王,千萬別中了離間之計啊!”
而且要看看場合啊!現在周圍到處都是嚴忠范的兵,你要殺也換個地方啊!
然而已經晚了,按脫一刀出手,朝嚴忠范狠狠劈了下去。
嚴忠范急忙往后一避,慌亂間竟向后跌倒了過去。但是還是慢了半步,雪白的刀鋒掠過他的下腮,一下子從他的胸前劃過……然后戰袍碎裂,露出了里面閃亮的東海胸甲!
“東賊的甲!”按脫看著倒地的嚴忠范怒目圓瞪,試圖掙脫開郭侃,“嚴忠范,你還說你不是反賊?!”
他剛吼完這句,突然察覺到氣氛不對。
郭侃一下子松開了他,然后蹦到三尺外不再看他,而其他蒙將看向他的眼神也尷尬無比。
更外圍,戲臺的十幾個嚴家步弓手已經齊齊轉身,把手中的長弓拉圓,箭頭正指著這位主帥大人!
“天理何在!”嚴忠范并無大礙,左手按著下巴止血,右手撐著地坐了起來,只是一臉絕望悲憤的神情,“我嚴家經營東平三十年,出糧出錢又出兵,哪里對不起你們蒙古人了?你們圍濟南,要不是我東平供應的糧草,能撐到現在?現在你自己蠢打了敗仗,害得我嚴家無數兒郎折了性命,卻反而要怪到我頭?就是條狗,也還不到殺了吃肉的時候吧?!”
他從地站了起來,一邊用瘋狂而怨毒的眼神看著按脫,一邊解下胸前那塊銀甲,狠狠甩給他,過去的恭順和謙卑蕩然無存,怒而不遜的言語脫口而出:“蠢貨!這甲是前陣子你賞我的,這就忘了!也難怪忠奸不分,打出這樣的敗仗,窮途末路!蠢貨!”
他這段話是用漢話說的,只用了幾個蒙語的臟詞,按脫聽不懂,但也知道不妙,臉漲紅了說道:“混蛋,要不是當初大汗開恩,你家能占得住東平……你讓人拿箭指我,是真想造反么,趕快放下,放下,快……”
“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啊,咳咳!”
嚴忠范聽著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暢意,狂笑了出來。
“……造反,這不是你讓我反的嗎?我這就反給你看!”
他指著按脫,過去的滿腹委屈和積郁化成了惡毒的詛咒:“你九泉之下好好記住,是你逼反我的!這幾千蒙古人的命,全是因為你而葬送的!我不但會反,還會把這一切都寫到信里,送給忽必烈看,讓他知道有此一敗全是因為你,讓他屠你全族為此復仇,讓他知道是你把我逼反的!”
說完,他也抽出了自己的佩劍,指著已經因極度的震驚和憤怒而雙眼通紅的按脫,對天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高喊道:“兒郎們,隨我嚴忠范反了吧!殺韃!”
“反了,反了!”
“殺韃,殺韃!”
戲臺之下的嚴家軍,聽到他們的領袖呼喊出造反宣言之后,非但沒有震驚,反而陷入了狂喜,立刻齊聲高喊出了同樣的口號,然后不約而同地調轉槍口,向背后的蒙古騎兵殺了回去!
“死韃子,去死吧,去死吧!”
一個面色仍然稚嫩的少年士兵用矛一下子捅入了一個猝不及防的蒙古騎兵的胸口之中,仍然覺得不夠解恨,抽出腰間的短刀沖去在他身劈砍了起來。
在他身邊,類似的事情不斷發生著。陷入狂熱的嚴家軍展現出了驚人的戰斗力,殺了同樣數量的蒙古騎兵一個措手不及,后者中有不少還在懵逼的時候就莫名其妙被戳死,死得也是憋屈。等到大多數人清醒過來的時候,時機也已經晚了,一方列陣而戰,一方卻是一盤散沙,雖然是騎兵但是根本沒速度,這怎么能打?
若是換幾天之前,告訴這些漢家士兵說他們能打贏兩千蒙古騎兵,他們是打死也不會信的。幾十年的積威已經在他們心中深深種下了蒙古鐵騎不可戰勝的思想鋼印。在這個鋼印加持下,若是背后有真蒙古大兵助陣,那么就算騎兵不參戰,他們的戰斗力也會自動漲三分,相反要是對了蒙古鐵騎,那么不用打腿肚子就先軟了。
而現在,這個增益效果正好反了過來——與其去對面撞東海軍的刺刀送死,還不如回頭打韃子呢,打贏了就可以投降了,投降就不用死了!
在嚴家軍高漲的士氣之下,蒙古騎兵被殺得節節敗退。原先在步陣后面督戰的那些下馬騎兵成為了第一批犧牲者,后面觀戰的那些情況也好不到哪里去。
情急之下,不少騎兵翻身馬向村外逃去,然后就遭到了村外東海騎兵的掩殺……
這一系列變故發生得太快,看得外面圍觀的東海人那是一個目瞪口呆。不少人佩服地看向了謝光明的方向,暗中豎起了大拇指。謝中校這一招玩得實在是高啊!
而謝光明本人卻同樣大張著嘴大瞪著眼,陷入了震驚狀態。他本來只是隨便試試,就想著給蒙軍造成一點混亂和戲劇效果,沒想到最終的成效竟然如此拔群!
他旁邊的李南山情形也好不到哪去,不過他家教比較嚴,很快就閉了嘴,然后崇敬地看著謝光明,問道:“謝兄,既然嚴萬戶已反,我們是不是盡快殺進去幫他們一把?”
謝光明從腰間掏出水壺,咕咚咕咚喝了兩口,然后指著村中混亂的戰場說道:“都打成一鍋粥了,我們進去不是添亂嗎?還是在這里給嚴忠范壓陣吧,我看好他,肯定能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