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2年,7月23日,立秋11日,濟南府,章丘。
章丘是濟南府轄下最東側的一個縣,位于濟南城正東八十里處,南依泰山,北有小清河、長白山,縣城正位于山間,控扼住通向東邊淄州、益都等地的道路,乃是濟南府的東門戶。
這個東門戶在半年先后被李璮攻取,后又被蒙軍占據。前不久,又有一支東海軍突然從南邊的山中冒出來,配合淄州來的友軍,奪下了這座城池。現在城頭變幻,東海辣椒土豆旗隨風飄揚著。
章丘縣西,有一片遍布河流、湖泊和泉水的濕地區,過了這片濕地再往西,有一座小山叫“危山”。山水之間的這一片方圓幾里地的區域中,有六處營寨正分散布置著,與東邊的章丘城遙遙相望。其中中間最大的乃是大將鄭溫的本軍,約三千人,其余的五個都是千人隊,各自尋了附近的村鎮駐扎,因此散得很開。
鄭溫早年曾經追隨合必赤為千戶,后來又劃撥史天澤手下,積功升為史天澤麾下的“鎮撫”一職,級別相當于萬戶,又因苦戰被蒙哥賜蒙古名為“也可拔都”。因此,他與濟南的兩巨頭合必赤和史天澤都有深厚的關系,自然是嫡系中的嫡系,能夠有權帶領一支萬人級別的大軍出征也就理所應當了。前不久東平糧道被斷,濟南幾近斷糧,沒辦法,史天澤就派了他帶兵向東就糧,可是恰好遇到章丘易手,就被擋在了此地。
現在,鄭溫焦頭爛額,不是因為別的,正是因為他的本陣正遭遇東海軍的猛攻,而周圍的友軍卻不動如山!
營寨之中,鄭溫聽著外面傳來的炮聲,苦苦思索道:“事情到底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呢?”
三天前,他率部剛抵達危山附近的時候,章丘方向突然有東海軍出城,令他們警惕起來。不過東海軍卻并未立刻發起攻擊,而是派使者過來,向他們傳達了什么“敗軍無罪,援軍必屠”的狗屁話。
鄭溫一開始并未當真,按部就班地指揮部下應戰,結果沒想到這些賊人是玩真的!
當時,鄭溫的部下已經找到了一處河流平緩處,準備渡河前往章丘。稍后,等到兩個千人隊的先鋒部隊渡到東岸簡單安營扎寨的時候,東海軍發難了。他們一開始只派了不到一千的兵力過來,也沒動用什么傳說中的火炮,反倒有百馬軍護著,就圍著離河最遠的一個“趙”記營寨發動了進攻。也沒強攻,就遠遠隔著放槍,給營中造成了不間斷的傷亡,但是看那樣子想拿下來也不容易。因此鄭溫就覺得“東海軍不過如此”,一邊讓在河西固守的本部出營準備渡河支援,一邊指派河東的另一個“朱”記千人隊去救。
沒想到,朱家援軍一到,東海軍立刻兇猛如虎了起來。兵分兩部,一部看住趙家的營門,另一部排成一道細而長的陣勢,在兩翼馬軍的護佑下,朝朱家軍壓過去,剛一接戰就用火槍把他們打了個傷亡慘重、崩潰而逃,然后緊跟著就步兵刺刀沖鋒,騎兵兩翼沖出追殺,朱家軍很快就跪了一地。
此時,鄭溫的主軍還在河西邊呢。東海軍就這樣在他們的眾目睽睽之下,真的把俘虜里的軍官一一挑了出來(很好挑,衣甲明顯不一樣),連勸降都不做,就把他們按在地,逼著他們屬下的士兵親自給長官執行斬首之刑,如果不愿意就跟著一起路吧!
等到這場殘的刑罰結束之后,東海軍耀武揚威地把人頭堆了一個京觀出來,然后把俘虜們簡單一編組,逼迫著他們去強攻趙家軍的營寨……也不是真強攻,而是從后面運來了好幾門火炮,照著大營猛轟,轟開缺口后就逼著降軍沖殺了進去。
這同袍相殘的悲劇倒并不怎么殘。之前,在龍吟炮的近距離轟擊之下,剛立起來的營墻如同豆腐一樣被摧枯拉朽,墻后防守的士兵損失慘重,剩下的人還試圖從缺口中發動了一次反擊,結果被霰彈打了一個血流成河,就再也不敢沖出來了。之后趙家軍的士氣已經遭到了嚴重打擊,心懷悲憤的朱家軍降卒沖進去之后發現對方比自己還一觸即潰,反而殺了癮,在背后東海軍的督戰下一路沖了進去,甚至還把主將給捉了回來……
趙家軍的主將本來以為自己也逃不過一個被砍頭的命運,但是沒想到東海軍出乎意料的客氣,只繳了他們的武器和盔甲,就和和氣氣把全體活著和傷著和犧牲了的軍官和士兵都禮送出寨,連著剩下的朱家軍降卒一起,趕到了河邊,通知對面的鄭溫過來接人。
在河西見證了這一切的其他蒙軍看得那叫一個目瞪口呆,而剛剛還自相殘殺了一場的趙家和朱家兩支軍隊更是在河東大眼對小眼,不知所措。
最后,鄭溫還是決定不能把自己人扔在那邊,于是派了船只去對岸把他們接了過來。這些小船多數是這段時間從周圍搜集來的農家漁船,還有一些是自己扎的木筏,運力一般,本來是準備今天渡大軍過河的,這么一折騰,就只能等來日再議了。
這一仗,蒙軍真正損失的兵力并不多,只是朱家軍指揮層全滅傷了一點。但是東海軍雷厲風行“踐行”他們口號的做派,則隨著兩支敗軍的回歸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在后來嚴重地影響了他們的戰斗力。別的不說,光這被繳了械干吃飯沒法出力的兩千兵就讓鄭溫很是頭疼,只能從他們之中抽調了一部分補充到其余幾部之中,讓剩下的撤往后方分開扎寨。
第二日,東海軍突然開始渡河,突襲了主營東北方靠近河邊的一個“周”記營地,三下五除二就把營寨攻了下來,然后按例把官兵繳械之后趕向了主營。
他們西邊一個掛“平”旗的千人隊本來硬著頭皮來援,看到這個樣子當場就嚇得跑了回去,然后被東海軍的一個騎兵連一沖就潰了。不過還好東海人沒繼續追擊,只是抓住軍官砍了頭,剩下的平家軍逃回營寨之后老老實實待在里面固守,再也不敢出來。
到了今日,外圍的五個營寨只剩北邊的平部和南邊的一個“劉”部尚有戰斗力,東海軍干脆沒理他們,直接朝中央的鄭溫主寨攻了過去。而這兩部也真的都裝作看不見,任由東海軍攻擊他們的主帥……也是沒誰了。
“敵襲,敵襲!”
危山東麓,打著“劉”旗的蒙軍營寨突然警鐘大作。周邊的幾隊馬步兵匆匆回歸營中,封閉寨門,弓手取出箭支,長槍兵列陣其后,各級軍官大呼小喝,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
守軍雖然緊張,但是防御措施還算完備,倒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不過營地正中的大帳中就有人不滿了。
“劉千戶,”一個高大壯實的將領走入帳中,對著里面的本營主將劉浩不客氣地抱怨了起來:“鄭鎮撫正在力戰賊軍,劉千戶為何不出營助戰,反而像個鱉一樣縮在營中?!”
劉浩看著這個女真將領,心中暗罵韃子愚笨,但嘴卻不敢不客氣,說道:“奧敦千戶不用擔心,鄭鎮撫兵廣將足,自能應付了賊人。而賊人馬軍犀利,我軍若是貿然出營,說不定會露了破綻反倒拖累了鎮撫。還是守好自己營要緊,把后路看好了,也就是幫了鄭鎮撫了。”
劉浩是德州萬戶劉復亨之子。劉復亨是東平一系的大將,早年追隨嚴實四處征戰,戰功赫赫,歷史曾經渡海征過日本,即使最后因“神風”而失敗,但仍然全身而退。后來他在伐宋時也立功不少,最終去世時加了奉國將軍,可謂元初武人的頂尖水平了。
這次李璮造反,給一堆世侯寫信勸降,其中自然包括了劉復亨。但劉復亨在其中屬于反應最激烈的那批,非但沒接受,沒沉默,反而把勸降的使者給砍了,也是果決。
劉復亨離濟南近,自然也參與了圍攻濟南的大軍之中,而且還是自備干糧的——蒙軍遇到糧草危機,他盡解私囊購糧草以供軍需,簡直是純的不能再純的大蒙古忠良了。之前鄭溫部出征,其余諸部大多猶豫不前,唯有他主動把兒子送了過去跟隨。
不過,前幾日,東平叛變的噩耗傳至濟南,全軍震動,其他事先不去說,劉復亨作為東平嚴家的嫡系,忠誠度自然受到了極大的質疑。還好,之前他的舉動在很大的程度證明了他的忠誠,所以在發誓與嚴忠范進行切割之后,劉復亨就暫時被允許依然率領他的部下作戰。不過,為了保險,面還是在他屬下的各部中安插了監軍,以防萬一。
劉浩面前的這名女真將領,就是史天澤派駐他軍中的“達魯花赤”,名曰奧敦希尹,是女真人,和劉浩同樣是千戶級別。雖然是女真人,但是奧敦家族多年生活在漢地,衣著習慣早已與漢人類同,要不是這個名字,還真看不出不是漢人。實際,他家住真定,在政治歸屬于史天澤一系,深受史天澤信賴,所以才會派他來做這個監軍。
奧敦希尹眉頭一皺,對劉浩的這個解釋并不滿意,黑著一張臉說道:“劉千戶,你莫不是聽信了賊人那個‘援軍必屠’的鬼話,被嚇怕了吧?”
奧敦希尹匆匆從濟南趕過來,昨日才到,并未見證之前的幾場戰斗,因此對東海軍的實際表現并不清楚。但他來到軍中之后很是勤快,夜間出于政治目的與許多兵將交流過,因此也了解到了這句口號。呃,這可,真是不幸了。
這可不是鬼話啊,劉浩心道……之前已經有人試過了!
不過他面不改色地說道:“自然不是,不過我還是覺得,守好營壘比貿然出擊更合適。要是奧敦千戶堅持的話,也不無不可,我撥給你三百步兵,你再領你的五十馬軍,出去支援鄭鎮撫去吧!”
奧敦希尹被他一激,也熱血頭,抱拳說道:“那正好,我這便讓賊人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男兒威風!”
“轟……轟!”
一連串的炮聲過后,鄭溫營寨中之前已經被打開的缺口附近再也沒有蒙軍士卒敢繼續站著,剛剛掛了中校銜的林宇把手中的指揮劍一揮,喊道:“義一營,!”
命令傳下去后,一營“剃發易服”過的降兵只得硬著頭皮,拿著刀槍從營寨的缺口中沖了進去,又順著營地里的彎彎繞繞清剿起里面的殘余蒙軍來。
這個“義一營”全稱“歸義第一營”,與之前夏有書率領的東平旅同樣是由蒙軍降兵構成。但是與東平旅的成員大都是本地人的情況不同,歸義營的降兵主要來自于河南河北諸地,家人仍然在蒙統區,可靠性遠不如東平旅。所以東海軍對他們的使用方式也不太一樣,不靠洗腦利誘,而更多的以高壓威逼為主。
這從兵力單位混成就能看出來。夏有書那邊的東平旅敢用一個正規營配四個仆從營,而林宇手下的這個“北面旅臨時第一團”有兩個正規步兵營和若干其它單位,卻僅配了兩個歸義營,差別顯而易見。
不過,在絕對的實力差距下,似乎……也沒什么區別?
在后方的火炮和正規軍監視下,義一營雖然一萬個不愿意,但還是從營寨的缺口中沖了進去。
他們的裝備其實比東平旅還好一些,因為之前北一團繳獲了不少蒙軍的盔甲,正規軍看不,但用來裝備歸義營還是不錯的。這個作為先頭部隊的義一營差不多是人人披甲,披甲率可比一般的蒙軍還強多了,又適逢營內的蒙軍士氣低落,所以一進去就大殺特殺了起來,很快就清理出了一片空地。
營中的蒙軍自然不會坐以待斃,鄭溫見進來的這批“東海兵”用的都是刀槍,沒有遠程兵器,立刻動起了歪主意,派了一堆弓手躲在隨處可見的營帳之后射箭騷擾。雖然射在盔甲叮叮當當的作用不大,但無疑是很傷士氣的。
見狀,林宇趕緊對正規軍第四營的營長喊了起來:“王大龍,帶兩個連進去!”
“收到!一連,二連,跟我!”
王大龍尉立刻從兩側點了兩個連的火槍手進去,跟弓手對射起來,這才壓住了陣腳。
林宇覺得不穩,又命人推了兩門龍吟炮進去,見哪個營帳后面不對直接轟過去,立刻就清凈了。
“好,就這樣。義二營進去,然后是第三營,滾動推進!”
營內的戰況漸漸穩定了下來,在遠程火力的強力壓制之下,兩個歸義營配合正規軍滾動前進,一步步地壓縮著殘余蒙軍的生存空間。
看來是大局已定了,如果對方不打算投降的話,就只能在鉛彈和矛頭之間選一個了……
“報!”
這時候,卻突然有討厭的蒼蠅來打擾了。
林宇皺著眉頭問道:“什么事?”
“危山方向,有一小股敵軍接近,約三百人,其中有數十騎兵!”
“就這么點?劉浩那邊不是有千人嗎?”
“其余兵力仍然在營寨中固守,沒有出動的跡象。”
“那行吧,先不用管他們,讓騎兵連先去絆一下,然后把他們放過來解決!”
“是!”
林宇下達完命令之后,不太放心,又掏出望遠鏡,看向西邊敵軍來襲的方向。
這支小部隊走起來慢吞吞的,似乎士兵們不情不愿的樣子,當林宇看過去的時候,正好發現鏡頭里面有一個騎著馬的軍官拿著鞭子抽打著落在隊尾的步兵。
“嗬,又一幫來送人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