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念二看著銀子,不好發作,只好說道:“客官,小老兒愚鈍,你還是直說了吧。”
黃儀看了看他,嘆了口氣,于是把左手的鏡子放下,食指指著右手鏡子上的紅色斑點說道:“二叔,一開始,這些紅漆是遍布整個鏡面的,為什么兩面照子一磨,就斑斑點點了呢?想想吧,自然是因為鏡面在細微處仍然是凹凸不平的,凹下去的地方磨不到,紅斑自然就保留著,而凸起來的地方的紅漆就被磨掉了。那么,想做出更平的鏡子該怎么辦,先像我這么做,兩面照子一‘顯影’,然后把亮的地方稍微削去一點,如此不斷重復,一面前所未有的光滑鏡面不就出來了?”
石念二一開始還莫名其妙,后來聽著聽著逐漸豁然開朗,最后恍然大悟,拍著大腿站了起來,恭敬地對黃儀說道:“萬謝客官傳此絕招,小老兒受益無窮!這銀子還請拿回去,這兩面照子就送給客官,算小老兒的拜師禮了!”
“別急,正事還沒談呢。”黃儀鄭重地從布袋中取出那三塊鐵板,遞給石念二,說道:“這才是我拜托二叔的大生意,就按剛才我說的法子,如法炮制,將這三塊鐵板磨成平面。不能只磨一對,需要兩兩不斷輪換換著磨,否則容易磨成弧面。就這樣,每磨一組,我給您三,不,五貫錢如何?如果您磨得好,之后還有更高要求、更大的板子,到時候工價還得高上幾倍。”
石念二一喜,湖鑒論兩計價,他家還算小有名氣,一兩在市面上可賣百文,不過那是市價,出貨價也就三分之一,一斤的大照子才能賣上一貫,現在一下子就是五貫,這可賺的不小啊。
不過剛學會這招,他也不敢貿然應承,萬一費工太多反而虧了呢?于是只點頭道:“承蒙客官惠顧,您可真是小老兒的大財神哪!不過小老兒也不敢保證手藝一定能入您的眼,能否讓在下先試試,磨不好就不要錢了!”
“二叔盡可放心去試!”黃儀豪氣地把東西都推了過去,一反之前扭扭捏捏的態度,還從李濤那里取了一套精鋼制成的切削工具,給了石念二,“這紅漆也好弄,您去藥店買點紅丹,磨細了和油即可。”
之后,他又給石念二講解了一下工具的用法和檢查平整程度的數點法。石念二不敢怠慢,當場去后面取了兩面半成品銅鏡,按照他說的方法操作了幾遍。果然,幾十年的老匠人的手藝不是蓋的,上手之后,很快掌握了訣竅,效果甚至超出了黃儀的希望。
他哈哈一笑,又把那錠銀子塞給了石念二,說道:“那便托付給二叔了,就按約定,五日之后我來取貨!”
說完,便在石念二激動的目光中,帶著李濤等人出門離開了。
上車之后,李濤一頭霧水地問道:“黃儀啊……我倒是看明白了,你是要讓他磨一個特別平的平面出來。但是,有什么用呢?”
黃儀剛剛完成了一件史詩般的任務,現在得意地很,搖頭晃腦地說道:“……算了,給你說說吧。這東西叫基準平板,是用來制造標準量塊的。嗯……精度的重要性你知道吧?但是要制造一把精確到1mm的尺子,你必須有0.1mm甚至更高精度的測量手段才行。當然,0.1mm級別我們是有的,當初的數顯游標卡尺還能用,但是再高的怎么辦?我們變不出另一把精密量具,只能自己想辦法了,這就是量塊。”
李濤點了點頭:“精度的重要性我自然是知道的,這是工業的基礎嘛。不過你說了這么多,量塊到底是什么?”
黃儀嘿嘿一笑,神秘莫測地說道:“量塊,一般是用合金鋼或者別的什么東西做成的立方體,尺寸極度精確,表面極度光滑,甚至可以兩兩之間通過分子力直接吸在一起,可以用它來對別的量具進行校準。如果制造尺子,你需要另一把更精密的尺子,但是制造量塊,卻可以從0開始做起,完全不需要另一個參照物,只靠不斷地打磨和修正,來建立一個基礎尺度體系!”
東海工業現在面臨的問題,基本可以歸結為“雖然知道怎么做,但是就是做不到”。而這個“做不到”,又可以細分為三類:資源上做不到、規模上做不到和精度上做不到。第一個很好理解,就是缺乏關鍵資源,比如橡膠之類的,所以很多東西做不出來。第二個也很好理解,就是工業規模不夠,所以什么萬噸巨輪想都別想。第三個同樣很好理解,就是他們有很多精妙的設計,但是因為加工精度不夠,所以就算做出來了也不能用。
前兩個問題急不得,而且已經在按部就班地解決,而第三個做不到則是最簡單而又最困難的。從正面來說,只要精度上去了,東海人就能提前復現歷史后期的很多有用機械,但從反面來說,提升精度又談何容易呢?這需要大量熟練的技工、一套完善的工作和檢驗制度,還有精密的測量體系,都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的事情。
而現在黃儀試圖促進的,就是東海體系的基礎計量工作。
雖然基本沒聽懂,但是聽起來很厲害的樣子,總之鼓掌就對了。李濤鼓完掌,又問道:“所以你就來找磨鏡師傅了?”
黃儀點頭道:“正是,我們在本土也自己磨板子,但是你知道的,我們那些二把刀,雖然知道原理,但到了手上就差一截了。之前我看京東商城的外包工作做的還不錯,就帶著一批板子過來,看看能不能讓他們幫忙。結果在商城那邊看到了安吉州銅鏡,覺得讓他們來可能更合適些,于是就往這跑了一趟,果然沒讓我失望啊!不說了,咱不能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里,再找幾家試試,下一家去那個‘石家八郎’吧。嘖,他們這姓石的真多,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不過管他呢,手藝是真的就行了。可惜啊,都是有家有業的人,不然要是能被我們雇傭帶回本土就好了。”
李濤不知道是不是去年跟蒙軍做生意的時候學奸了,剛才一直頭暈腦脹的,現在卻一下子機靈了起來,壞笑著說道:“你要是真想要,也未必不可能啊。嘿,他們這可是制鏡業,要是這個行業完蛋了,那你說他們該怎么辦呢?”
3月15日,清明25日,安吉州。
“哇哈,這就是太湖?真是大啊……這簡直是個內海了吧?”
黃儀見到太湖后,不禁發出了感嘆。他兩段人生都一直在北方活動,從未見識過如此巨大的內湖,如今真是大開了眼界。
現在的太湖沒經過圍湖造田,比后世還要大上一圈,水域一眼望不到頭,完全可以用“浩瀚”來形容。
他委托了安吉州的幾家制鏡工坊刮削標準平板后,左右無事,便伙同李濤隨著秦瑞游覽起安吉州附近的景色來。安吉州依山傍水,可謂“湖光山色”,如今又開了春,正是個游覽的好時節。今天,他們的車隊便到了太湖邊上,游覽這個天下聞名的大湖。
李濤看到這里更是兩眼放光:“真是厲害,難怪歷史上這里能打起那么多水戰來。想那張士誠……哦不對,還不到時候。”
他突然又想起一事,轉向旁邊的秦瑞問道:“秦瑞,這太湖上,該是有不少漁民的吧?”
秦瑞應道:“確實不少。忠勇伯可是想嘗嘗湖鮮?還請稍待片刻,去西北邊我家的園子歇息,那邊已經備好了‘太湖三白’,白魚、銀魚、白蝦,鮮美無比,定讓二位滿意。”
秦九韶這幾年在朝中逐漸高升,在安吉州第二家鄉的地位也隨之顯赫起來,大肆購置田產,把莊園一直延伸到了太湖邊上,又在湖邊修建了一處別院,供家眷友人閑暇時休閑所用,真是令人羨慕……哦不,腐敗透頂啊。
“忠勇伯”是趙昀去年底給李濤封的爵位,不光他,東海海陸軍的高級軍官幾乎人人領了一個,推恩之心昭然若揭。不過在東海國內部,股東們拿這個爵位幾乎都是當笑話看的,領了爵位的人第一時間澄清表示絕無投靠南宋的念頭,還有人提議應該給股東們一人發個貴族頭銜的,最后笑笑也就過去了。
李濤聽到這個尊稱,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連忙說道:“得,得,你以后還是別用這個稱呼叫我了,叫我李哥就……算了,估計你也不敢叫,還是叫李中校吧。我不是說吃的事情,我是問,那些漁民可好說話,能接受招募嗎?”
秦瑞也算機靈,很快就想起了這些東海人的海商背景,說道:“李中校可是想募漁民出海?唔,實話說,不太容易。這些漁民,都是一輩子在船上不下船的,想讓他們上岸跟你們回臨安,那簡直是比登天還難。再說了,二位何等尊貴的人物,干嘛要跟那些下等人來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