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3年,6月6日,小暑13日,連云。
季國風又看了一下石桌上的小匣子,里面赫然排列著數枚或方或圓的硬幣,大多數是金光閃閃的,足以亮瞎一般人的眼。
不過騙得過別人,卻騙不過材料專業出身的季國風。這種鮮亮的金黃色顯然并不是黃金,而是銅鋅混合鑄造出來的黃銅合金,論起材料成本,其實比純銅還便宜些。它看上去特別值錢,是因為此時世人并未發現銅鋅混合的秘密,就算有人發現了,由于冶煉技術不夠,也造不出東海黃銅這般鮮亮的色澤,所以東海人大膽地選擇拿黃銅來作為他們的鑄幣材料之一。
他略一遲疑,就取出一張手絹,墊著手徑直把里面唯一一枚白色的銀幣取了出來,拿在手里仔細地看著。
這枚銀幣外圍壓了一圈防刮削的鋸齒狀紋路,直徑25mm,厚約2mm,和后世的一元硬幣差不多大,甚至設計也類似:一面是“壹元”兩個大字,周邊用一圈小字注明了“東海中央造幣局”和“0008”兩個字樣;另一面是東海標志性的辣椒土豆社徽,不過受限于工藝無法造得太精細,是請趙阿洛新設計的簡化版,只有寥寥幾個線條,但看著還算生動。
季國風似乎對此不太滿意,搖著頭說道:“太糙了點,看著應該是沖壓出來的,又簡單修了一下,也就比中世紀的一般水平好一點……罷了,反正是足銀的,丑點也問題不大,不過怎么這么輕?這有十克嗎?”
雖然錢幣的制造是由工業部出人負責的,但他們只是負責工藝實現,具體的設計指標還是要聽從金融系統的意見的,所以季國風對新幣的細節并不太了解。
孔嘉誼點頭道:“嗯,你猜對了,就是十克整。其中銀92.5,其余主要是銅,據說是因為純銀太軟,顏色也不好看,所以混進……嗨,我跟你賣弄個啥?班門弄斧,班門弄斧了。總之,雖然有些銅混進去,但和當前市場上一般白銀的成色比起來也不差,也能算是‘足銀’了。”
季國風又看了看那枚銀幣,似乎觀感好了些:“既然如此,那么你們為什么不把成色再降低一些,比如銀七銅三,那不是能收到更多的鑄幣稅嗎?”
孔嘉誼一聽到那三個字,就搖起了頭:“不,鑄幣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如果說純銀銀幣已經廣泛流通,在社會中成為了計價標準,那么你降低銀幣的成色但仍然讓它與純銀幣等值流通,那才能收到鑄幣稅。而如果我們一開始就降低了成色,使用者也只會認可你實際上的含銀量,重10g也只會認7g,不會傻乎乎把它當純銀幣來用,所以你是收不到鑄幣稅的。”
季國風立刻領悟了過來:“那么這么說的話,等到銀幣流通廣了,就可以降低成色了?”
孔嘉誼笑了一下:“可以,但沒必要。降成色能收鑄幣稅,是因為鑄幣方給它附加了額外信用,也就是新幣和舊幣都可以一視同仁地繳稅、購買商品,那樣劣幣才會有同等的流通價值。但話說回來,我們要是真到了有那種信用的時候,就算指著一張紙說它能和銀幣等值流通也是可行的。所以,就算真的要收鑄幣稅,也不需要用降低成色這種幼稚的手段,完全可以發行與銀幣等值的紙幣,神不知鬼不覺地收嘛!”
季國風也笑了一下:“講究還真多。那么,為什么是10g呢?是隨便取了個整,還是又有什么講究?”
“嗯,確實是有講究的。很顯然的道理,幣值越大,越不容易花用,流通范圍就越小。現在銀貴,如果仿造西班牙銀元七錢多的規格的話,一枚銀幣怕不得值好幾貫,那樣的話很難進入流通領域,只會被富人拿去窖藏起來,那就與我們貨幣改革的目標背道而馳了。
所以我們想盡可能推廣銀幣的話,就得把它做得越小越好,但也不能太小,否則攜帶不便,也更容易損耗。最后權衡之下,我們就把幣值目標放到了一貫上。‘貫’是商業中常用的計量單位,普通平民也能夠接觸到這個量級的貨幣,還可以與我們之前的會計系統無縫接軌,算是個比較合適的目標。現在銀價有所回落,考慮到歷史趨勢,近期內匯率應當穩定在一兩銀換三貫錢多一點的水平上,那么10g銀的價值就與一貫錢接近,采用這個規格比較合適。正好,這點銀的大小與后世的一元硬幣差不多,還算方便。”
“果然是壹元硬幣啊。”季國風又掂了一下那枚銀幣,但是突然發現了什么不對:“等等……三貫多,就算銀價2500文一兩好了,一兩37.5g,10g是667文,這不是不到一貫嗎?”
孔嘉誼神秘莫測地笑了一下:“是的,這就牽扯到升水的問題了。”
季國風有些頭疼,他們這些搞錢的人調調還真多:“升水是什么?”
孔嘉誼咳了一聲,說道:“升水就是貴金屬鑄成貨幣之后,由于貨幣本身所存在的加工成本、藝術價值和實用性,所產生的價格上升。”
季國風作出一副不耐煩的表情:“說人話。”
孔嘉誼嘿嘿一笑,又說道:“舉個例子好了。當初,哦不對,是后世,西班牙銀幣流入中國之后,由于它印制精美又便于點檢,所以即使只有七錢多重,也仍然有很多人愿意拿它當作一兩銀子來用。到了后來墨西哥獨立,西班牙銀元絕版之后,這個價格甚至上升到了五六兩銀子之多。這就是升水。特別說明一下,這是市場行為,而不是政府行為,與鑄幣稅看起來很像,但不是一回兒事。”
季國風立刻抓住了重點:“哦,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我們的銀幣也會產生升水,所以事先定低一些,以更好地接近一貫錢的價格?”
孔嘉誼點起了頭:“是的。實際上,與其說是使它升水后接近一貫,不如說是我們在誘導它升水到一貫。”
季國風一皺眉:“這又是什么意思?”
孔嘉誼一下子產生了一種主導場面的優越感,繼續解釋道:“如果升水完全按照市場規律進行,有一個透明的外匯市場進行頻繁的貨幣交易,那么一枚銀幣是不可能精確地等于一貫的,而會是像0.928貫或者1.144貫這樣的數值。
但這需要一個發達的金融系統支持,而對于目前初級的商業行為來說,這樣的完全透明市場是不可能實現的。更何況如此復雜的數值會讓使用者感到困惑,正常來說,他們會不自覺地參考更熟悉的計量單位——貫來計算,除非是特別重要的交易才會斤斤計較。如此一來,只要我們把銀幣的真實價格定得比一貫略低,那么加上升水后,市場價就真的會趨向一貫左右了。”
“好吧,你們城里人真會玩。”季國風大概理解了他的意圖,但也對這個目標的可行性提出了質疑:“你這個算盤確實打得不錯,但是你真的能保證市場會按照你的指揮棒前行嗎?就我現在能想到的,至少有兩個方向會干涉你的計劃。第一,我們大量投放銀幣之后,銀價難道不會下跌嗎?第二,如果我們的銀幣收到廣泛歡迎,被民間大量收集,那么價格不會反而上升嗎?這兩個方向錯綜復雜,恐怕不是人力所能調控的吧?”
孔嘉誼點點頭:“確實如此,真正的市場是很復雜的。但這就要靠你們了啊!只要你們足夠給力,能夠把控住日本的白銀出口,那么我們有了一個充沛的白銀來源,那么就至少在初期能夠控制住市場上的銀幣匯率。而且就你剛才說的這兩條,不正好可以用來左右制衡嗎?初期,民眾對銀幣的認識度不高,升水不會太多,所以我只留了一百文的空間,但隨著普及度和認可度的提升,升水也會隨之上升,而這又彌補了因為白銀輸入而導致的銀價下跌,從而使得匯率更趨穩定。就算到了后期控制不住,但那時候我們的金融制度已經轉換到銀本位上去了,就算匯率波動也沒問題了。”
季國風這才想起來他給自己人接了一個去日本獲取白銀的麻煩差事,嘆了一口氣,決定放過這個話題。
他把銀幣放回匣子里,又隨意從中取了一塊方形的黃銅錢幣出來,看了一下,問道:“‘十分’……這是輔幣?怎么是十分不是一角?而且為什么是方形的?”
這幾枚銅幣形制類似,都是圓角矩形的,有大有小,看來是同一系列的錢幣。季國風手里拿的這枚對角線長約55mm,雖然是長方形的,但是圖案設計倒是與銀幣類似,正面是“十分”等字樣,只是多了一行“東海聯合儲備局”的小字,背面是東海LOGO,右上角還打了一個小孔便于穿線。
孔嘉誼點頭道:“確實是輔幣,更確切地說,是兌換銀幣的‘金屬兌換券’,十枚這種十分銅代幣就能換一枚壹元銀幣。之所以是‘十分’而不是‘一角’,是因為現在的人對“一角”這個單位不太熟悉,為了影響力起見,還是用更常見的‘分’,也就是‘1’為單位吧。造成方形是為了規避政治風險,畢竟理論上我們還是‘我大宋’治下,私鑄銅幣是犯法的。雖說天高皇帝遠他們也管不到我們,但象征性規避一下風險也用不了多少成本,還能避免百姓把我們的代幣跟南宋不值錢的大錢聯想起來。”
客觀地說,這些銅幣的制造工藝比起銀幣還要更勝一籌,畢竟是材料價值與面值不對等的輔幣,工藝上自然要多找補一下。
季國風點點頭,把銅幣掂了一下,想了想,又產生了疑問:“按剛才說的一元相當于一貫銅錢算,這一分差不多是七八文舊銅錢,能買好幾個燒餅了呢,對于日常應用不還是嫌大了些?怎么沒有更小一級的輔幣呢,比如0.1分什么的。”
孔嘉誼搖頭道:“不,鑄小額銅錢其實是個不劃算的買賣,銅價比錢價便宜不了太多,沒多少利潤空間,早年甚至都有融錢鑄銅器的呢。而且如果我們去鑄造一種與1文銅錢價值相當的輔幣的話,比如說‘1/8分’,那不是強行把銅錢和銀幣的價格綁定了嗎?這種自縛手腳的事還是不要做的好,那些花個一文兩文去街頭買個炊餅的流通領域,還是讓給銅錢去吧。”
季國風又奇怪地問道:“銅錢不劃算,鐵錢也可以啊?”
孔嘉誼一皺眉:“確實可以,但鐵錢不好保存,名聲也太差,搞這個會拖累新錢幣的聲譽。等以后穩固了再說吧,實在不行讓商業銀行發行些小額紙幣也能湊合用。”
“這樣啊。”季國風把這枚十分銅幣放了回去,又翻看了一下,里面從小到大共有一分、十分、五十分、壹元、十元五種規格。看到后面這些大額代幣,他不禁問道:“嗯……這小于壹元的肯定是得用輔幣沒得說,但是這壹元和十元兩個是什么道理?難道有人會舍棄真正的銀幣不用去換你這不值錢的銅牌嗎?”
孔嘉誼正色道:“當然。首先,我們會保證銅代幣與銀幣足額兌換,保證它的信用,所以用起來跟銀幣也沒差。其次,這大額銅幣也是有實用價值的。銀幣雖然貨真價實,但是使用中會刮擦、損耗,雖然小的損耗我們可以無視,但嚴重損耗,比如斷裂、缺角的時候就得重新計值了。這樣保有銀幣就會有一定的損耗風險,而換成壹元銅代幣的話,則怎么用都無所謂,用起來更安心。至于這個十元銅券,它只有40g重,論面值重量比是銀幣的兩倍多,更適合大額交易,你看看,我特意讓馬玉石對它用了更高的工藝等級,看上去絕對不一樣。”
季國風將信將疑地將那枚十元銅幣接了過來,拿到手里之后果然感覺眼前一亮。
這枚大號銅牌長約85mm,寬約53mm,對角線正好100mm,比例符合黃金分割,放在手里不輕不重,手感極佳。正面除了有常規的文字標識,邊緣還有一圈花邊,空白處還有若隱若現的紋路;背面就更是了不得,不再是簡易的LOGO版辣椒土豆標志,而是一艘烈焰級乘風破浪的圖像,雖然只抽象出幾筆線條,但看上去精美異常,不知道馬玉石是怎么做出來的。
他將這枚等于十枚銀幣的銅牌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還真有了些愛不釋手的感覺:“嘿,還真有點意思。你還別說,就算這小牌牌換不了銀子,用十元銀幣賣給我,說不定我也會買上幾張把玩一下,有意思。不過……這手感怎么這么熟悉呢?等等,這不是信用卡的大小嗎?”
“哈哈哈哈……”孔嘉誼忍不住得意地笑了出來,“就是信用卡!后世資本家們把信用卡做成這種黃金比例的大小,最能勾起人的欲望,想必也是用了一番心思的,現在正好被我抄來了!怎么樣,想想,以后土豪們去青樓,結賬的時候瀟灑地掏出一張卡,大方地說一句‘刷卡,不用找了!’,那該多有意思?所以我說,這種大額代幣還是很有前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