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3年,7月12日,立秋19日,萊陽縣,萊西鎮。
萊西堡東,是居民自發形成的小鎮,規模不大,跟其他普通小鎮一樣,也只有一縱一橫兩條街。其中南北縱向的那條是商社修建的公路,相對寬闊,而且有交警看著,兩邊的商家不敢侵占道路,所以通行狀況還算良好。而東西縱向的小街就完全是自發形成的了,如同其他地區的傳統道路一般狹窄、擁擠和雜亂,但也更富生活氣息。很多商家把門一敞,在門口擺個小攤,然后就地一邊做著店里的手工活,一邊向來往行人招徠著生意。
不過隨著鎮上居民的日漸增多,這條小街顯得越來越不堪重負。前幾天下過的雨到現在也沒排干凈,積攢在街上到處是一個接一個的小水坑,其中不但有雨水還有不少可疑的其他污物,不知道是哪家趁亂扔出來的。路人走過的時候都不禁掩著鼻子躲過去,但擁擠的時候仍不可避免地踩踏過去濺起一片污水弄臟衣物,緊接著就是一番不可避免的爭執……
或許是居民們自己也看不過去了,于是幾個有點門面的商人牽頭,領著眾人捐資在小街之北開始重修一條石板路。這條路參考了中央市的設計,從一開始就留出了四車道的寬度,兩旁還有人行道、綠化帶和排水溝,成本不菲。但現在的百姓大都是有點力氣的,各家都喊上族里子弟參與到工程里,只從外面買些泥灰、磚頭和石板回來,倒也不是修不起,而且至少修自己門前的時候肯定會上心的。現在看工程進展還算迅速,甚至還引來了《東海新聞》的記者進行報道,可讓各家長了個大臉。
張信從工地邊上路過,順便在小街頭買了個蘋果,然后便翻身上馬,沿著主路向東北策馬慢跑了起來,引得路邊的大媽或小媳婦們一片矚目。
“shao藥,韶窯……應該就是這里了吧?”
張信沿途送了兩封信,然后渡過已經不寬的大沽河上游,又沿著一條小河向東北上溯,終于到了此行的目的地之一,河頭店村。
信上的地址寫的是“河頭店韶窯”,張信識字不算很多,那個韶字他就不認識,不過此村里就一處大院冒著煙,牌匾上還很時髦地標注了拼音,那么顯然應該就是這里了。
張信在院外的松樹上拴了馬——這拴馬繩是帶鎖的,隨著私人馬匹的普及,偷馬賊也不可避免地冒了出來,各類防盜措施也應運而生——就走到大院門前敲響了門。
不一會兒,一個十多歲的年輕小廝開了門,見他披甲持劍的樣子,一下子眼亮了起來,問道:“咦,大俠!你可是要討口水喝?”
張信尷尬又得意地一笑,你這小子評書聽多了吧?他正了正身子,解釋道:“不,在下是來送信的,請問紀員外可是在此?”
小廝一聽,立刻應道:“紀員外?呃,正是!大俠把信給我便好,我去送與紀叔。”
張信搖搖頭,我還等著回執呢,你要是拿進去就沒了信,我怎么說理去?于是說道:“此信須得當面交給紀員外才行,能讓他過來一趟或者帶我過去嗎?”
“行,那大俠你先等一下。”小廝說完便向里面跑去,看來是報信去了。
不多久,那個紀員外也不拿捏姿態,自己迎出來取信了。
兩人一見面,都是一愣,然后異口同聲地說道:“紀員外?”“你……呃……啊,這位壯士,又見面了,真是巧啊!”
原來,這“紀員外”,就是當初張信護送過的臨淄商人紀成春!
呃,不過時隔一年半之久,兩人都忘了彼此的姓名,只是張信有信件的便宜,至少能把稱呼給叫出來,而紀成春就完全沒印象了。
張信倒也不以為忤,笑呵呵地解釋道:“紀員外貴人多忘事啊,在下張信,當初陪員外去過臨淄的來著。”
紀成春立刻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對對對,是張信兄弟啊,失禮失禮!嚯,多日未見,張兄弟英武更勝從前啊!”
張信得了奉承,也是臉上得意,這便掏出信件來,遞給他:“這也是托了紀員外的福啊。來,這是您的信,若是無誤,便請簽字畫押把回執撕下來給我,我好去交差。”
紀成春接過信件一看,是膠西城一個相熟的商人寄來的,算算時間,或許是來下訂單的,這下當即露出了喜色,說道:“好,好,真是麻煩張兄弟了。嗨,我這出來匆忙沒帶筆墨,咱們進去說話如何?順便張兄弟一途勞累也用些茶點。”
“那便有勞了。”張信也不客氣,直接跟著紀成春走了進去。
韶窯的大院有三進,進門的這一進頗有生活氣息,左邊有一些沒用完的建材,中間的空地上還有幾只雞在啄食,右邊棚里停著三輛四輪車,右前方有個類似于谷倉的圓形建筑,外面堆著不少煤炭。此時正有一個小工裝了一小車的煤,穩穩地推著向北去了第二進那邊,透過兩進之間的門,可以看到那邊煙火繚繞的景象。
張信看得嘖嘖稱奇,轉頭對紀成春問道:“嗬,真是紅火,這就是燒制瓷器嗎?紀員外怎么來這邊做起了產業了?”
紀成春感慨地說道:“這不是當初我家與幾家親朋來這東海國避難嗎?當時是打定了主意去南邊的,不過來了之后,發現這邊局勢安定、政治清明,頗有些興旺氣象,再加上后來戰事漸順,我們便留了下來。既來了便不能坐吃山空,而購田置產既不方便又不合我們胃口,便琢磨著重操舊業,于是就在這里辦起了這家‘韶窯’。托朝廷的福、朋友們賞臉,出的瓷還不錯,頗有些銷路。”
其實他言語不盡不實,他當年確實是做瓷器買賣的,但商業離生產還有段距離呢,是因為戰爭導致東平的不少瓷窯受到了影響,他趁機挖了不少資深瓷匠過來,這才有開辦瓷窯的能力,也算是發了一筆小戰爭財了。之后一路尋訪下來,河頭店這地方出產高嶺土,又有水路可通膠州,所以便在此地買了地皮辦起了制瓷廠。由于有資深大匠鎮場子,所以出的瓷品質還不錯,只是因為缺少釉料而少些裝飾,只能走素色的低端路線。不過據說這反而對了東海朝廷大員的胃口,買了不少回去,所以生意還不錯。
張信聽了,也為他感到高興,說道:“哈哈,那便要恭喜紀員外啦!”
紀成春也一回禮:“同喜,同喜。對了,張兄弟是怎么會來這邊送信的?”
張信跟他進了左邊的一間茶室,將長劍和盔甲解下放在屋外,說道:“我本來是要去蓬萊的,順路接了幾封信送到這邊來,沒想到竟有紀員外的一封。”
“是嗎?那可真是有緣了。”紀成春招呼他坐下,又命剛才那小廝去取了壺熱水來。
瓷窯隨時都有火,燒水倒也方便,很快小廝就搬了個鐵壺過來。有了熱水之后,紀成春擺出一套茶具,從旁邊的架子上取過一個小瓷罐,從中夾出一撮茶葉,裝入茶壺用水沖泡了起來。第一泡水直接倒掉,然后又加了一泡進去,片刻之后,茶水便成,紀成春笑呵呵地給張信倒了一杯,說道:“事出倉促,煮茶來不及,還請張兄弟嘗嘗我這炒制的‘素凝春’,也別有一番風味。”
后世普遍的將茶葉炒制后再用開水沖泡的飲茶法是明代開始流行的,在此時尚未出現,也可能是出現了但并未普及,總之這個時代的通用飲茶法相當繁瑣,茶葉要與各種佐料混合炮制,之后必須水煮才能將茶味逼出來,所以現在都是煮茶喝的。味道嘛,倒也各有千秋,但已經習慣了炒茶的東海股東們還是喝得不太慣。當年是沒辦法,后來稍有點權勢了便自己折騰著用產自嶗山的茶葉炒制了一些出來,大概是手藝不到家,味道只能說一般,但勝在方便,至少在商社內部是推廣了起來。
再后來慢慢改進了一些,商社就往市場上推出了自己的茶葉品牌“素凝春”。這種清淡的炒茶在一些保守的品茶師口中無疑是離經叛道、粗俗不堪的,但是有了實力自然就有捧臭腳的,既然是“東海朝廷大員”們喝的茶,那么肯定有獨到之處嘛!
所以漸漸的,就有人從中“品出了真味”,稱贊素凝春曰“返璞歸真、還原了茶葉的本味,摒棄俗物混雜,是清秀的上等茶”,不少人便以飲用炒茶為新風尚。看來這紀員外也是頗趕時髦的人啊。
張信其實對沖泡的炒茶并不陌生,因為當年他當兵的時候喝的就是這樣的茶。但他也沒什么講究,這下也不客氣,抓過小茶碗,吹了幾下便喝了下去,還砸砸嘴說道:“好茶!”
稍后紀成春在信上簽字,便無甚事了,他本來要留張信在這里住一晚再走,但張信急著趕去萊陽,便不了了之了。
由于信中是好消息,又是故人重逢,所以紀成春給張信封了一份高達三百錢的紅包,用紅紙包著三張嶄新的東海儲蓄銀行發行的百文儲蓄券,還送了一個自產的小酒瓶給他。
這封紅包給郵遞員的舉動,倒也是民間的慣例了。畢竟能識文斷字還有明確地址能收到遠方來信的,怎么也是一地有頭有臉的人物了,信件的意義比那幾十文郵費重要的多,自然得給人家點辛苦錢。不過按慣例,這個紅包有個幾十一百文也就夠了,現在一次給三百文,可真不是筆小錢吶!
張信連連推辭,但最后還是執拗不過,就拿著這個大紅包和禮物,面帶喜色地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