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狄柳蔭和朱龍草各忙各的同時,李濤和韓松也碰了個頭,檢討他們這幾天的成果。
營地之中,兩人擺出了折疊桌椅,又打起一個陽傘,往桌上鋪了一張剛描出來的簡易海圖,又放上一盤水果,邊吃邊聊了起來。
李濤從盤中取出一顆荔枝,一邊剝一邊說道:“我還想吃點芒果來著,都十年沒吃到了,可惜現在居然沒有,難道是還沒引進嗎?話說它原產地是哪里來著,不是美洲吧?”
韓松想了想,說道:“大概是印度吧,我猜應該已經傳播到東南亞了,你要是真有興趣,說不定這次就可以采集點過來。說來,這寶安也是個好地方,別的不說,至少我們可以在這里開個罐頭廠,把熱帶水果賣去北方,銷路應該不錯。正好這里也產糖,做成糖水罐頭,嘖嘖,說的我口水都要出來了。你說廠子是建在澳門呢,還是再找個別的地方呢?”
說到這里,李濤突然難得地嚴肅了下來,對韓松說道:“關于這事,韓總啊,你不覺得,我們的殖民地政策其實是有些問題的嗎?”
韓松一愣,問道:“什么問題?”
李濤甩了甩手上的汁水,又取了一根吸椰子用的麥稈,往桌上的地圖一指:“廈門……香港……澳門……這些都是歷史上,哦不對,是后世曾經被殖民者占據過的地方。從地理因素來說,確實是合適的殖民地,但是,從根子上來說,我們干嘛需要殖民地?
后世西洋人來中國建立殖民地,那是因為他們與中國人文化不同,存在天然的隔閡,明清又對外封閉,所以他們不得不找個小地方建立殖民地經營起來,作為對中國貿易的窗口……但是我們根本不需要啊!
我們想要貿易,直接去各口岸貿易就行了,除了交一小點關稅毫無阻礙。就拿前面的寶安鎮來說,我們想買什么就能買什么,想賣什么也沒人攔著。想在本地雇傭工人就能雇傭,想買地皮就能買,就按你剛才說的建工廠大概也沒問題,本地人非但不會反對,反而會認為我們這是善舉——因為幫他們賺了更多的錢。那么,我們費時費力,在與世隔絕的小破島子上,從頭開始開荒建城招募移民過來建立殖民地,最后干的還是我們本來就能輕松做到的事,那到底有什么意義?”
韓松聽了他的話,先是思考,后又一擊掌,說道:“對啊,有道理……我這幾天也有這感覺,沒想到被你說出來了!說到底,我們本來就是一家人,怎么能用殖民地來對待呢?就應該光明正大往這邊設商站嘛!嗯,只是,這邊孤懸海外,如果就在大陸上設站的話,萬一朝廷跟我們翻臉,我們也救援不及啊。”
李濤笑了一下:“怎么老以朝廷跟我們翻臉為前提呢,現在與其說是我們怕他們翻臉,不如說是他們怕我們翻臉才對吧?再說了,就南方這情況,本來就是宗族勢力極強天高皇帝遠,一個家族建一處圍屋一住,朝廷的政令就進不去了。我們如法炮制,到時候修一個棱堡把商站圈起來,再送點玻璃給地方官打點打點,他們能拿我們有什么辦法?”
立冬24日,西沙群島。
遠洋艦隊在寶安鎮呆了好幾日,修整了一下船只,把帶來的北方山貨和東海貨大部分都出清,又購置了一些當地物資。寶安有不少南方特產,但那些東西更適合去北方銷售而不是帶去南洋,所以狄柳蔭沒有采購,而是購買了不少鍋碗瓢盆等日常用品。南洋地區文明程度低,對這些手工品需求量很大,往往愿意用珍貴的香料和珠寶來交換。當然,在他們眼里,可能是工業品更珍貴也不一定。
比較令狄柳蔭意外的是,鎮上竟然有不少玻璃制品出售,既有杯、碗,還有一種叫“硝珠”的玻璃小球,只是顏色都比較渾濁,與之前膠州有人出售過的劣質玻璃品很像。他本以為這些東西是西洋來的,沒想到過去一問,竟然是本地生產的,過往商人經常買上一些,與南洋、琉球等地的土人貿易時很好用。
這讓他既吃驚又有些苦笑不得,合著用玻璃球騙土著這招老祖宗就在玩了啊。這些當地人稱為“硝貨”的原始玻璃器無論是品質還是價格都不能與東海玻璃相比,所以他并不在意,但也順手買了一點試試銷路,如果確實好的話下次就從本土多帶些來。
艦隊又在此招募了一些水手,或許是之前他們的紀律和多金給當地居民留下了好印象,雖說寶安鎮人口不能跟溫州泉州這樣的大地方比,來應募的水手數量卻遠超預期,輕松就招滿了五十人。
然后到了17日,他們便啟航繼續南下,沒有選擇向西去瓊州、安南一帶——那邊已經是鍋里的肉,只待后續開發就好——而是直接南下,進入了南海海域,往西南邊的占城方向駛去。
謝天謝地,途中沒有遇到風暴,艦隊于今日平安到達了西沙群島。
“哇……這里真是,人間竟有如此美景!”
武新知帶著幾個水手,劃小船駛向一個無名小島。要不是親眼見證,他們簡直無法相信這是真的——海水碧綠且透明,海灘上的沙子如白雪般潔白,岸上的椰子樹隨風搖曳,簡直是人間天堂一般的景色!
幾名水手中也有常年出海的,但也曾未到過這樣的地方,現在一個個都張大了嘴,仔細地看著這副美景,甚至還有人捧了一捧清澈的海水往嘴里灌的——自然被苦了一口。
“好了,別看了,趕緊劃!”
武新知清醒了過來,催促他們抓緊時間登陸到海灘上,先是從船上搬了一塊“東海國合法領土”的石碑下來——這是出海前用嶗山石雕的,還有個0002的編號——找個地方立了起來。然后又分散出去,各自挖了一袋白砂回來,便離島返回了追云號上。
就這樣,六艘船分散開來,在西沙群島轉了一圈,收集了不少樣本之后,選出了最白的那個島,又帶水手去挖了一大堆回來,裝入袋子中,替換了部分壓艙石,這才繼續啟航。
他們收集這些白砂,不是觀賞用,而是準備用作生產玻璃的原料。這些白砂是相當純凈的天然石英砂,會對本土的玻璃產業有很大的促進作用,使他們能生產出透明度更高的玻璃,不但能賣出更高的價格,光學產業也會因此受益。
之后,艦隊又繼續往西南的占城方向前進。
此時的中南半島有五個較有影響的國家存在,即安南、占城、真臘、暹國和蒲甘,分別對應后世的越南北部、越南南部、柬埔寨、泰國和緬甸。這五個國家的實控區尚未覆蓋整個中南半島,而覆蓋不到的地方大多只有部落形式的政權。其中,占城國大約位于后世越南中南部,也就是中南半島東部“s”型海岸線中向右凸出的那一部分。
“這么說,占城與安南是世仇啰?”
追云號上,韓松正與向導陳阿貴討論占城國的情況。陳阿貴是他們在寶安鎮雇傭的向導,識文斷字,據說下過好幾次南洋,熟悉各國風土,之前在逐日號上跟李濤他們在一起,這次正好趁采砂駐錨的時候換到了追云號上,再給韓松講解一遍。
陳阿貴操著一口廣味的官話,指手畫腳地講解道:“對,安南國風俗與華夏同,而占城國是蠻夷做派,信甚‘婆羅門’佛,所以安南國時常討伐占城國。兩國上上下下打了怕不是上百年,當然結仇了。除此之外,占城與西邊的真臘也有世仇,甚至一度被真臘所滅國,雖然后來復國了,但元氣大傷,已不復強盛之勢。”
“婆羅門教?”韓松努力聽著他的講解,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其實他們在江南那邊,就通過劉克莊的渠道獲得了不少朝廷對于南蕃的記錄,對情況有了個大概的了解,現在只是更豐富一些細節。
占城國受印度文化影響很深,國內主流宗教是婆羅門教——別意外,婆羅門教曾經一度傳遍了大半個東南亞,與佛教爭斗糾葛很深,雖說后來被天方教一鍋端了。
而安南是儒家文化圈的一員,一直致力于在中南半島建立類似于中國的朝貢體系,由自己做宗主國,同化其它國家。歷史上,它確實做的不錯,逐步蠶食了占城和南邊的真臘,把領土和儒家文化傳播到了半島最南端。客觀來說,這是宋朝之后儒家文化少數幾個成功傳播出去的例子之一,要不是后來發生的那些糾葛,安南對于華夏文明來說應該是有功的。聽得出來,雖然這兩個國家對于陳阿貴來說都是外國,但他也是明顯更傾向于文化相通的安南的。
“那么,占城有什么特產呢?”
“不少,如沉香、檳榔、烏木、黃蠟、白布、犀角、犀皮等,都是南洋特產,若是東家販回北方,定能賣個好價。不過占城商人多黠,備貨不及,其實不如去安南貿易來的便利。”
安南人口更多,而且受華夏影響,文明程度更高,是個更好的貿易對象。不過東海商社對于安南市場有更重要的規劃,它是未來的華南工作組貿易網絡的一部分,與遠洋貿易是兩條線,所以這次沒有訪問那邊。遠洋艦隊之所以要去占城,更多的是因為它的地理位置,它正處于廣東和馬六甲海峽的中點上,是個合適的中途休息點。
韓松笑了笑,說道:“安南已經被我們甩在身后了,還是別想了。賓特羅城是什么情況,你再跟我說說。”
陳阿貴不敢怠慢,給他講解了起來。不過嘴上講著,眼神卻撇著周遭一望無際的清澈海面,心中萬分感嘆:這幫子東海國的人真是膽大,旁人都是沿海岸線而行,一路從瓊州廣西安南占城過來,他們卻敢直接走外海,看上去還對自己的位置了如指掌,毫無懼色,真不知道是怎么養出來的膽氣。
其實東海人自己也很少意識到的一點是,他們縱橫大海的依仗,除了后世帶來的先進知識和設備,還有因“已知”帶來的勇氣和自信。不要小看這一點,實際上古代航海探索的一個巨大阻礙就是未知帶來的恐懼——你不知道海那邊會有什么,不知道會是風浪、兇獸、深淵、古老神祗還是無盡的大海,因此才會在岸上裹足不前。因此敢于遠航的達伽馬、哥倫布、麥哲倫等人才會為人景仰,而實際上他們航行所運用的技術也沒比同時代的其他人強多少,多的也就是一股勇氣而已。而東海股東們其實是明確知道海那邊是有什么的,就連可能遇到的風暴等風險也是清楚地了解的,因此他們擔心的只是技術問題,并不會被未知而嚇住。所以,他們才展現出了外人眼中難以理解的勇氣。
遠洋艦隊本來想前往占城的賓特羅城(又作賓童龍,位于后世越南潘朗一帶),那里是占城國的重鎮,有副王坐鎮,人口較多,物產豐富,是個傳統貿易重地,而且正好位于航線附近,在此停留幾天是再合適不過了。不過天不隨人愿,當他們即將抵達賓特羅的時候,海上卻突然起了風暴,他們既不敢往風浪更大的岸邊靠攏,也不敢停留在原地,只能繼續向南行駛,然后就到了真臘附近的海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