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4年,7月1日,慶元府,望海鎮。
十幾天前,東海遠洋艦隊從西洋歸來,帶回了一大批外洋奇珍,在望海鎮引發了轟動。四海商會比往日更加熱鬧,唱賣會一場場的開,商人們進進出出,激烈競拍,好不熱鬧。
如今到了七月份,熱度仍持續著,即便已經入夜,四海商會依然燈火通明,門外小商販們支起了小食攤,準備迎接饑腸轆轆的商人們。
在商會后院的一處小院子中,尼科洛站在廊前,有些羨慕地聽著前院傳來的喧鬧聲,然后拍死一只蚊子,回到了旁邊的屋子中。
屋子是個回門朝西的,內里布置簡單而雅致。東墻上有一扇頗大的窗戶,上面有一對細桃木柵紙窗,現在開著窗掛著細紗簾,兩側有一對廉價的對聯;南北墻邊各有一座雕花木床,床上皆有紗帳,床尾邊還有個柜子;中央擺著一張松木圓桌和四個圓凳,桌上鋪著一張圓形竹墊,上面放著一個盆栽、一個陶水瓶、一臺銅油燈還有一套青瓷茶具。總體來說,東西都不貴,但都很干凈整潔,盡可能做了些美觀不繁復的裝飾,很有東方特色,讓人住得很舒服,體現了一個文明的底蘊。
當初尼科洛等人被帶到了慶元府,就被安置在四海商會的這處院子里,尼科洛和他的兄弟馬泰奧一起住進了這個房間。這只是個普通客房,但他們住進來的時候卻受寵若驚,仿佛進了什么宮殿一般,小心翼翼的,生怕自己把東西給弄臟了——其實當地的商會員工也怕,所以先帶他們好好洗了一頓澡,才讓他們入住。
不過這十多天了,外面的中國人始終沒有準許他們出門,只提供食水讓他們住著,然后每天派人來教他們學一些漢語和東方常識,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見到傳說中的中國皇帝。
“但也倒好,住著挺舒服的。”
尼科洛先是去倒了杯水喝了一口,又拿著這個通體青綠沒有裝飾的圓潤瓷杯欣賞了一會兒才放下。然后,他把桌上的油燈點了起來,去右邊自己的柜子里取了筆、墨水和記事本出來。筆和墨水都是他自己帶來的,而記事本則是商會提供的,品質很好。
他帶著文具走到桌旁攤開坐下,然后翻到本子第一頁,在他自己標記的日歷上查了查,比照了一下新明歷與儒略歷的日期,然后拿起筆蘸了墨水,開始寫道:
“7月10日,耶穌誕生第1264,晴。今日是中國人所稱的‘立秋’之日,也就是秋天開始的意思,天氣好像確實涼快了一些,真是神奇。當然,即便秋天已經開始,這個叫‘慶元府’的地方仍然比威尼斯要熱上許多。但是沒有巴士拉還有印度那樣熱,也不像前者那樣干燥和后者那樣潮濕,是個適宜生活的好地方……”
“今日還是像往常一樣,我們沒有得到出門的許可。這樣下去,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見到皇帝,拿到我們的獎賞,然后回到威尼斯,見到麗塔和小馬可……圣瑪麗亞寬恕,我這樣急躁是不對的,不管能不能見到皇帝,多學習一些東方知識總是好的。
今天上午,還是往常那位賈先生過來,教導我們學習漢語。不得不說,這是一門與歐洲所有語言都截然不同的語言,我到現在也只學會了幾個簡單的漢字,比如‘火’‘水’‘田’。但是謝天謝地,他們有一套用拉丁字母標記讀音的方法,學起來還算簡單……對了,我之前沒說過吧?他們的確有在用拉丁字母,和我們常用的那些一模一樣!真不知道這些中國人是怎么學到的,我問過他們,他們只說是祖先傳下來的。
或許真的是這樣吧,聽說羅馬人在千年以前就與中國人有過交往了,那么字母表傳播過來也不是不可能。對,這次我們就是作為‘拂菻人’,也就是東方對羅馬的稱呼,去拜見中國皇帝的,真是有意思……”
“篤篤”
他正寫著,門口卻突然傳來了踢門聲,他轉過頭去一看,門沒開,卻有一個大嗓門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尼科洛,是我,現在端著飯沒手開門,幫我開一下!”
原來是兄弟馬泰奧回來了,尼科洛立刻應了一聲,起身開了門。馬泰奧現在跟商會借了一身白色衣褲穿著,左右手各拿著一個大碗,還插著筷子冒著熱氣。他見門開了,隨口打了個招呼就沖了進去,將碗放在桌上,然后甩手道:“啊,燙死了。”
剛才他倆從學堂回來就分頭行動,尼科洛先回了房間,馬泰奧則去領飯,現在飯就領回來了。
尼科洛走回桌旁一看,笑了:“好啊,又是湯面,正好也餓了,我們快吃吧!”
說著,他就把自己的紙筆本子收好,給馬泰羅倒了一杯水,招呼他坐下吃飯。
馬泰羅笨拙地握著筷子,將碗中的面條攪成一團,然后吹著氣吃了起來。尼科洛倒是已經學會一點筷子的用法了,用三指夾著,雖然也有些生疏,但總算是能把面條和里面的青菜小魚一起夾起來了。馬泰羅羨慕地看著他,說道:“尼科洛,你學得可真快。”
尼科洛笑笑,把筷子又擺正了一點:“其實還算簡單,而且用習慣了也真方便。啊,今天這湯面味道真不錯,比起上次的奶酪拌面別有風味,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做出來的。”
這時馬泰羅眉頭一挑,說道:“我見過!他們是把面團不斷拉長,疊過來再拉長……一直拉,最后就成了這樣的細面條了。要是給我一個廚房,我也能做出來!”
尼科洛笑道:“那好啊,等以后我們回了家鄉,就可以做給他們吃了。”
簡單的晚飯很快吃完了,他們將面條和配菜吃完,又把面湯喝干,然后便端著碗送到院門口的木桶中,等著商會人員收走。
接下來也沒什么事要做,兩人就趁著這個機會,與其它威尼斯人會合在一起,胡天海地地聊了起來。之前幾天來每天都是如此,聊天也沒什么營養,就是打發打發時間,等夜深了就回屋睡覺——不過今天有了些差別,聊天剛開始,就有一個小個子興奮地說道:“你們聽說了嗎?今天我跟周說話的時候,他告訴我,再有差不多十天,我們就能離開這里,去大宋的首都臨安了!”
7月11日,尼科洛等人收拾行李,離開四海商會,再度來到了望海鎮的港區之中。
見到港中千帆云集的景象,尼科洛感覺恍如隔世,當初他乘船來到這里的時候,就被這天下第一港的繁華震撼,如今再見,依然贊嘆無比。
他們上了一艘舊星火級,乘著夏季的東南風,離開海岸,向西北方航行而去。
“一開始,我們的船離岸不遠,但海邊多是荒灘,沒什么好看的。航行很順利,先是向西北,又轉向西南,等到天快黑的時候,一條寬闊的大河出現在我們面前。船沒有繼續航行,而是泊入了河南岸一條支流的河港之中。到了這里,我們終于看到了不一樣的景象——河流兩岸,到處都是農田,連片的農田,一塊塊的農田,望不到邊!辛勤的農民們在里面勞作著,莊稼的長勢相當好,看來一定會有豐收。天哪,怪不得中國如此富裕,像這樣精心照料的農田,即使在意大利都不多見,更別說歐洲其它地方了,這得產生多少財富?不知道是哪些領主有幸擁有這些農田,真是令人艷羨啊!”當日,尼科洛在日記中如此記錄道。
第二日,他們繼續出發,小心地進入了錢塘江口,溯江而上。船在江水中航行的速度更慢,讓威尼斯人得以仔細地觀覽兩岸風光——其實也沒什么好看的,還是大片的農田,偶爾能看到些村莊,還有小港口小亭子之類的設施,但還是讓這些初到此地的泰西人看了個稀奇。
船只在錢塘江中七拐八拐,終于在日落之前,抵達了臨安大運河附近的碼頭,整個臨安城的景色展現在他們面前。
大運河貫通南北,無數大小船只在其中川流不息,既有威尼斯人看著很眼熟的輕便小船,還有些運人運貨的烏篷船,還有些雕梁畫棟的花船,幾乎堵塞了河面。
在大運河之南,高大的城墻連綿數十里,幾乎遮蓋了地平線。城中高大的飛檐青瓦涂飾有鮮艷圖案的高樓在城墻背后顯露出來,連成一片幾如小山。城門內外,行人車輛來來往往,水門之中還有小船進出,有如這座巨大的城市在呼吸著。
“這……就算是君士坦丁堡也沒有這么繁華吧!”馬泰羅感嘆道。
尼科洛搖了搖頭:“要是上個世紀的君士坦丁堡,或許能比一比,然而現在差遠了。”他的心情不禁激動起來:“這就是中國皇帝居住的城市嗎?果然名不虛傳!”
他又回頭向后看去,在大運河東北的空地上,有一片規模較小但同樣繁華的建筑群,前方是一片廣場,主體是個四角突出的回形大樓,其中西北角有一個需要抬頭仰視的高大最為矚目。他不禁出聲問道:“那是什么地方,是皇帝的城堡嗎?”
帶他們過來的江南公司員工賈森笑了笑,搖頭道:“可不敢這么說。那是我們東海國建立的京東商城,只是個做生意休閑的地方。哦對了,在朝廷做出決定,引你們入館驛居住之前,你們就得在這京東商城暫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