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5年,乙丑,東海商社登陸第十一年,南宋咸淳元年,蒙古至元二年。
1月1日,日本,西海道,太宰府。
日本尚未行新明歷,但今日立春,當地亦是當作“春節”來慶祝的。以節日為名,武藤資賴回到了闊別數月的太宰府,與兒子少貳資能議論要事。
太宰府位于博多東南、明堂川上游,是日本數百年來的外交機構,也是鎮西奉行駐地,時至今日已經發展成了一個小城鎮。之前武藤資賴就是從此地卸任后又去了佐賀,沒想到眨眼間就回來了。
“父親安好。”少貳資能恭恭敬敬對他行了個禮,又有些奇怪地問道:“今日春節,本應兒子去拜會父親才對,為何父親反倒親身過來了”
武藤資賴擺手道:“這些禮節就不必了,今日我來,是有要事找你商議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決定說出口:“當初,將軍源氏在博多開埠迎商,如今已過百多年矣。你覺得,此事是好是壞”
少貳資能奇怪地答道:“大宋商人帶來了中原貨物、書籍,我國也可售出特產,換取銅錢,難道不是好事嗎”
武藤皺眉看了看他:“是好事,但對誰是好事對于商人是好事,對于經商的富有御家人也是好事;但對于更多的武士們來說,對于天皇、日本和幕府來說,是好事嗎”
“啊,這”少貳一愣,思索了一會兒,才說道:“的確,有人得益,然而卻與幕府無益”
武藤長長嘆了一口氣,然后說道:“資能,我欲上書幕府,重啟鎖國之策,你怎么看”
只要鎖了國,就不會有那么多外人來往,就不會有商業和金錢擾亂人心,御家人們就能各安其份,日本就安穩了啊
少貳眼睛都瞪大了,聲音顫抖起來:“父親,這博多背后可是無數人的生計和家財,不知多少守護和大族牽扯在這里面您本來就與幕府有隙,辭任鎮西奉行也有避嫌的意思,若是這么上書,幕府或許會順著意思真的考慮鎖國,但為了平息別人的憤怒,難道不先會拿您出氣嗎”
武藤一想,好像也是這么個道理,猶豫了一會兒,又道:“但至少要讓幕府重申新制,保護御家人,不能讓商人肆意侵奪田產對了,最好能抓幾家最大惡極民怨滔天的出來,殺雞給猴看。”
少貳點了點頭:“這倒是可以,符合幕府的想法,其它強力御家人也不會反對。只是,在博多經商的家族眾多,該拿誰開刀呢”
武藤想了想,反問道:“近來有哪家名聲最臭呢”
少貳感覺有些奇怪,市面上品評哪家商人最有錢的有不少,品評哪家名聲最臭的還真沒有不過,仔細想想,按這個思路,有錢不就等于惡,不就等于臭嗎
于是他試探著說道:“名越家的一支分家越后家,在博多經商,頗有家財,哦不,聚斂頗多,名聲很臭。”
武藤點頭道:“名越家是北條家庶流,與嫡流不合,可以拿他們做文章。還有嗎”
少貳繼續思考道:“名越家的話與他家交好的薩摩島津家也可敲打一下,還有與他們有生意往來的博多唐商謝太郎國明”
“謝太郎國明”武藤突然打斷了他,“我對這家有些印象,他是不是跟將軍大人有交情,還跟海外的那東,東海商社來往密切的來著”
少貳驚道:“是有此事,但是,父親,您要知道,那東海商社來頭可不小,不能輕動啊。”
武藤眉頭一皺:“據說他們在西邊有個國,還曾戰勝過滅了金國的蒙古人,是有此事來著但是即便如此,也不能輕慢我國吧之前我召集肥前國御家人,一個個問去,竟有不少武士和民人被那些東海人雇了去的,這不是掘我們的根嗎商人們堪稱國賊,他們就是外敵了”
少貳無奈地搖頭道:“即便您不喜歡他們,這也是國事,得上報朝廷和幕府決定。”
武藤喝了口進口的清茶,不耐煩地擺手道:“報就報,就連之前那些事,一并寫了報過去”
見父親決心已下,少貳也不好多嘴,想了想,又說道:“如果父親決意如此,那我這邊有幾個人,您倒是可以一見。”
“哦”武藤有了興趣,“是誰”
少貳低聲道:“是蒙古人的國信使。”
太宰府本是日本朝廷的外交機構,在駐地東南修建有供外使居住的館園。不過,自從平安時代中期開始,日本的對外官方交流就已斷絕,館園也挪作他用。直到前不久,才重新收拾出來,供一伙來自于北方的使節進駐。
館園之中,國信使殷弘看著園中水池邊的竹筒不斷點著頭,有些厭煩:“這都拖到立春了,日本人怎能如此輕慢”
他的身邊,副使高麗人潘阜笑道:“殷使莫要著急了,他們倭人辦事就是這么怠慢的,所以當初李丞相才多番勸阻。不過博多這邊采買宋貨倒頗為便利,我之前帶人去那邊游覽,買了些美酒和甜點回來,不來品鑒一番嗎”
歷史上,蒙元于1274年發動對日本的戰爭,但這場戰爭并非臨時起意,而是經長期的交流演化才發生的。在控制了高麗之后,忽必烈自高麗人趙彝處聽說了日本的情況,對這個國家產生了興趣,并遣使訪日,要求交流,屢次了無回音后才決定動兵。
這個時空,忽必烈早在前年就派了以蒙古人黑的為首的一個使團前往高麗,要求高麗人協助他們出使日本。但高麗人不愿意趟渾水,用諸如“蠢蠢小夷”,“驕傲不識名分”,“欲舍之則為大朝之累,欲取之則風濤險阻,非王師萬全之地”等說辭勸阻黑的。黑的也怕海途兇險,遲遲不能動身。直到去年,忽必烈的親信陳嵬親自來了高麗督辦,用原本的副使殷弘替換了主使黑的,又征募了一批高麗文人,使團才終于成行。
使團乘船低調抵達博多,又到了太宰府,但太宰府的官員們始終不肯引導他們去見朝廷或者幕府,就這么把他們安置在館園里,沒好消息也沒壞消息。實際上,現在的日本人根本不想跟外國官方勢力有任何交流,自然就不會把他們這些使節引入中樞。但是他們又害怕擔責任,不敢把他們驅逐走,就只能讓他們呆在館中,什么也不做,期望他們有朝一日等煩了自己離開。
殷弘搖了搖頭,站起身來,嘆道:“也罷,正巧肚子也有些餓了,那就嘗嘗”
“殷使,潘使”這時,使團中一名隨從興沖沖地進了院中,喊道:“大宰輔有回應了,鎮西奉行少貳要見我等”
殷弘一拍巴掌:“可算是有信了那么事不宜遲,趕緊安排吧”
不久后,殷弘、潘阜兩人就在日本侍從的引領下,見到了武藤資賴、少貳資能兩父子。
雙方按照各自的禮節行禮,又隨便問候了幾句,殷弘便問道:“這位武藤大人,不知我們何日可以去面見日本國王呢”
聽到他將天皇稱之為國王,武藤眉頭一皺,但沒有立刻發作,而是問道:“在此之前,我想問一下,貴國遣汝等使節前來我國,是所為何事”
殷弘正了正身子,答道:“是為了聯合日本國,共討東海賊”
當下,國際局勢相比歷史上有了巨大變化,未曾設想的道路出現了。在陳嵬的主導下,蒙古使團的對日外交風格從過去的強硬轉變成了“聯合”。因為根據他獲得的情報,東海和南宋與日本都有頻繁的貿易往來,若是能切斷這個渠道,必然對削弱他們的力量大有幫助。而蒙古新敗,威望大不如前,要是還簡單粗暴指望通過施壓來讓日本臣服,那簡直是癡妄,所以只能軟化態度,以懷柔手段,希望與他們交好。
這一手段的轉變,配合日本社會受到的相比歷史上更嚴重的商品經濟沖擊,產生了意外的效果,如同河流偶爾向側旁潰堤,卻意外找到了新的河道。
“哦,是這樣”武藤一掃剛才被冒犯的不快,產生了興趣,但也沒有立刻就漏了底牌,而是敲打道:“可是,東海國對你們是敵人,對我們卻是朋友。要是我們按你們說的做了,對我們有什么好處呢”
“皇帝陛下可以正式冊封日本國王,使得日本列于諸冊,不再為化外之土”殷弘這么說著,不過隨著通譯把他的話轉成日語,武藤的臉色卻越來越黑。
見狀,副使潘阜連忙用眼神打斷了他,改口道:“聽聞日本國兵多將廣,卻困于島上,豈非憾事若是與我十萬蒙古鐵騎和百萬漢、高麗大軍聯合,滅亡南朝,入主中原,我朝皇帝便可將山東沃土分與日本國治理,不比當下境遇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