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6年,7月13日,日照,沂水縣。
“……人民自然是勤勞而聰慧的,只要沒有了官僚的瞎指揮、領主的剝削和盜匪的侵擾——這三個本質是同一種東西——他們便能輕松從土地獲得基礎的溫飽。在這之后,他們便會自然而然地產生更高的需求,或許是想多吃點肉,或許是想換件新衣服,或許是偶爾進城后被里面奇異的新商品所吸引。
總之,被這種需求所推動,有兩種美好的事情會發生:其一,大部分人會開墾出更多的土地,種更多菜或養幾頭豬,用這些富裕的產品與外界交換所需的消費品;其二,還有一部分人會進城做工,這使得城市可以生產出更多的消費品滿足鄉間的需要。如此一來,雙方的物資交換便起到了提升生產力和生產效率的結果。
綜合來看,農民和城市居民所能享用到的物資都增長了,而隨著他們各自精進自己的生產技藝,這種增長還將持續。顯然,為了使社會富裕,我們應當促進這種流通,而非像某些腐儒設想的那樣,要把農民束縛在土地,那樣只會使得產出降低……”
與別的城池類似,沂水縣城東門外的空地有著一塊商販匯聚的小型集市,行人和車輛排隊經過狹窄的城門,還要給保安員交一份進門錢。城門兩側,貼著一些縣衙的告示、商人的和標了拼音的“多喝熱水”“打擊車匪路霸”等標語。
汪洪穿著一件半新不舊長短夾雜看不出身份的衣服,坐在一個小茶攤旁邊,讀著一份剛買來的《論壇報》。這是一份新出不久的報紙,起源是黃島鎮的“港口論壇”,那里由于四方來客混雜,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處好事者聚集討論時事的地方,開壇之時唇槍舌劍好不熱鬧。又有人瞅中了這個商機,把精彩的論述記錄下來印刷成報紙發售,由于內容“高端”,吸引了不少有閑的財主或者自詡一腔抱負無處發揮的年輕秀才購買。
他現在讀的,就是一篇署名“白日”的鼓吹經濟的文章,看這文風,八成又是哪個股東的投稿。大會里面有些人就喜歡寫這么些東西,雖說大部分在后世都是常識一般的理論,但在現在還真能引發不少爭議或者共鳴。而且,即使在股東之間,這些理論也是有爭議的,還有人認為這種宣傳是對牛彈琴。但不管怎么說,對的理論不怕質疑,而想把理論踐行下去,也需要一群擁簇的,這必然需要充分的宣傳。
“原來如此,確實有理……”汪洪讀了一段,深深為之折服,感嘆了一下,把報紙放了下來,又從旁邊的桌子抬起茶杯喝了一口潤潤嗓子。
他正要拿起報紙繼續拜讀,抬手就瞅到了城門處一輛二輪馬車駛了進來,于是緊接著就轉頭看向了身后的手下丁九,問道:“小九,來車了,記下了沒?”
丁九連忙舉起手中的筆記本給他看,面用鉛筆歪歪扭扭地記錄著十幾個條目:“記了,喏,不差的!”
于是汪洪就轉回去繼續取過報紙:“好,記了就行。”
不過丁九倒是忍不住了,看了看自己的記錄,問道:“隊長,咱們記這個真有用么?”
汪洪順手卷起報紙,輕輕拍了拍他的頭:“數據可是統計工作的基礎,你既然沒法一個個數人頭,就只能數馬車了。小九,我可跟你說了,統計組可不是好進的,別想著偷懶松懈。要不是我今天在這等人,是不是你就隨便編幾個數糊弄了?”
丁九連忙說道:“不敢,我哪會呢?就算您不在,我也一定會好好記好的!”
汪洪又喝了口茶,說道:“這就好,你心里有點數。吶,又一輛,快記吧。”
東海國經過了幾年的,相比過去有了大不同,也產生了一定的割裂。在像中央市那樣的地方,出現了整齊的街道、平坦的道路、豐裕的公社和先進的城市生活,跨越了數個時代。但在更多的地方,傳統依然根深蒂固,居民自顧自地生活著——對于東海商社和管委會來說,這些地方就像黑箱一樣,只知道能從中取得一些稅賦、賣出一些商品并用錢買到一些資源和人力,對于箱子里面的具體情況則一無所知。
而隨著經濟社會的進一步,這層黑箱正在漸漸消融。這一方面是因為道路網和商業網絡的擴張,將外界的新商品、新技術、新消息和新知識帶到了黑箱之內,也將里面的人帶了出來;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隨著管委會和各地分管會規模的增長,使得他們有更強大的能力,可以穿透這層黑箱,一窺其中的究竟。
像沂水縣,就是其中的典型。它位于沂蒙山東部、沂水游,歸屬日照郡管轄,地理位置和物產不差,但也沒有什么突出的,所以管委會對這里沒有投入什么精力。即便如此,借助近年良好的外部局勢,尤其是沂水下游臨沂城的大——臨沂作為連接四方的通衢之地,在管委會治下又有良好的營商環境,因此如同吹氣球一般迅速膨脹起來。沂水既有水路可通臨沂,又有新修的陸路可通莒縣,因此也自發地繁榮了起來,與外界的交流日趨密切。
汪洪丁九這兩人是統計組的公務員。統計組這個由張正義一手建立的情報組織,如今在高源的帶領下已經擴張到了百人的規模,還有數倍于此的外圍協助人員,是管委會手中的一張王牌。他們現在出現在沂水縣,就是為了收集各類情報,使得面可以對這里的人口、商業等情況有個大致的了解。人力有限,詳細的統計自然是不可能做到的,但通過收集居住區面積、水井數量、糧食價格和運輸量等情報,還是可以得出一個相對靠譜的估計值。這樣的數據放在別處可能沒用,但在管委會和東海商社眼里可是有大價值的。
當然,有時候,他們除了收集情報,還會順手干點兼職。
“又一輛……咦,怎么不進去了?”
丁九看到一輛四輪馬車匆匆駛了過來,卻不進門,而是拉到了路旁一處樹蔭停了下來,有些奇怪。
汪洪聞聲站了起來,以報紙遮陽往東邊一瞅,果然發現道路遠處有煙塵的痕跡,細聽還有馬蹄聲,便把報紙往手一拍,說道:“應該是來了!”
果然,不久后,煙塵和馬蹄聲都變大了。城門口沂水縣自募的保安員也察覺到了動靜,一個個都緊張了起來。一人跑進了城里報信,其余人面面相覷,不知道是不是該把城門關。
不過很快他們就不需要猶豫了,因為引發這場騷亂的元兇已經沖到了肉眼可見的距離內。
來人無一例外都騎著馬,身著紅黑制服,還披了銀亮的胸甲和鋼盔——這是公安部下屬的交通警察!
“吁,原來是交警啊。”一個保安員放心下來,大出了一口氣,“可是嚇死我了。”
然而他的小隊長卻更不放心了,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突然下定了決心,說道:“愣著干嘛,把拒馬架起來!”
他手下幾名保安員一愣:“隊長,這是為何,對面可是交警啊!”
小隊長狠狠一跺腳:“你們懂甚,正是交警才要攔……不然你以為他們是來干甚的?焦員外那邊可是吩咐了的!”
保安員們嚇了一跳,但還是知道焦員外的分量,慌慌張張跑去了一旁,將吃灰多年的拒馬拉了過來。
然而他們還是慢了一步,交警騎兵隊中為首一人眼疾手快,策動身下高頭大馬一個箭步沖了過來,高高躍起直接撞入了城門之中,堵住了這條通路。這匹馬有一身光亮的棗紅色皮毛,胸前有一道白斑,高大而神駿,在門口昂首長鳴,一下子就把幾個沒見過陣仗的保安員嚇跑了。
“嗚呼……”正往城門處奔跑的汪洪看了,忍不住吹了個口哨,“這是青島馬啊!好大的手筆,來的是哪個英雄?”
青島馬便是青島牧場用良馬與本地馬配種后改良出的品種,目前出產的前兩批馬已經長成。其中大部分母馬留了下來進行回交,一部分性狀好的公馬賣給了二級牧場當作種馬,剩余的大部分則“淘汰”給了各部門使用。這些馬縱使不能跟父本相比,但比起一般蒙古馬也是高大的良馬了,所以搶手得很。其中大部分都被騎兵系統自己消化了,能流出來的少之又少,眼前這位交警能獲得一匹,顯然是立過功的。
交警大喝一聲,亮出肩一杠二星的警銜,然后對門口的保安隊長出示了證件和一份搜查令,喊道:“有人投告沂水城中存在非法奴役犯罪,我們要對之進行緝捕,這是日照分管會開具的政令,還請配合!”
東海國的治安系統有地方保安、城市警察和交通警察三部分。其中,地方自雇的保安員和各城市市政部門組織的警察局其實性質所差無幾,都是維護秩序的地方警察,只是級以及水平不同罷了。而交通警察沿道路網設置,遍布全國,雖說名字是“交警”,但實際職責遠遠超出了維護交通秩序的范疇,還起到了維護沿途治安、追捕跨地區的逃犯等作用。繼續延伸下去,交通警察又有了負責偵破跨地區犯罪以及地方豪強犯罪(這種情況下本地警察往往會失靈)的職責,真要類比的話,倒是和fbi有點像……
今天這么多交警氣勢洶洶地趕來沂水縣,顯然是有要務在身。
保安隊長被他的氣勢所震懾,也不敢繼續阻攔了,只能陪笑著讓開了道路。
交警哼了一聲,正要帶人進城,汪洪就跑到了跟前,拿出一枚徽章一亮,說道:“同志,我是統計組的,那家血汗作坊在南街,走,我在前面帶路!”
交警一喜,連忙說道:“有勞了!在下莫青云,事不宜遲,我們趕緊行動吧,免得讓他們收到消息跑了!”
說著,他就伸手把汪洪一拉,兩人同乘一馬,領著后面的交警,朝城門中沖了進去。
一群騎士闖入了城池中,街市頓時慌亂了起來,車輛匆匆向兩旁避讓,行人躲進了小巷之中,攤販一邊跺著腳一邊護住了攤子。
交警們叫喊著“交警拿人,閑雜退散!”,在汪洪的帶領下轉入了南街,緊接著又轉入一條窄巷,分出一組人抄向后路,其余人直接下馬沖入了一處院落之中。
這里是城中一處生產木箱的作坊。木箱雖然簡單又廉價,但近年來隨著商業活動的繁榮,需求量水漲船高,實際是有一些利潤的。而它生產難度又不高,雇幾人,買來木板和釘子,分工協作,一天能就能釘出幾十個,因此對于有志于投身于工商業的富豪來說是個不錯的入門行業。類似的生產初級工業品的作坊幾乎每個縣都有幾十個,一點不起眼。但其中似乎有些人不滿足這種基礎的毛利率,動起了歪腦筋,不去市場正經雇工,反而從偏僻處拐來人口強迫做工,如此就能省去占大頭的人工成本,獲取超額利潤。而這就碰觸了重視人口的東海大會和重視市場競爭的同行的逆鱗了,因此被人舉報,惹來交警門緝查,也就不奇怪了。
院門口原本有兩個壯漢看守,但見到真正的硬手一下子就被嚇破了膽,連滾帶爬往院內跑去。不久后,一個管家模樣的長衫男子硬著頭皮頂了出來,對交警們色厲內荏地喝道:“做甚?這里可是焦員外的產業,休得胡來!”
焦員外是本地一個土豪,捐了一個議員身份,有了這個依仗之后是作威作福起來再無顧忌,這家工坊就是他的小舅子開的,詭寄在他名下。其他議員對此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但即使知道也不會在意,又不礙他們的事,圈幾個白工算什么大事?
“哦,果然是焦員外的產業?你這個人證我可記下了!”莫青云把搜查令扔給了他,“經熱心群眾舉報,你這里存在非法奴役行為,影響惡劣,因此我們過來偵察,還請配合,否則就要按妨礙公務問責了!”
“是……不,不是,我是說,這是,哎……”管家被他一嚇,瞠目結舌,結巴著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趁這工夫,其余幾名交警已經沖進了屋舍里面,把里面的人都帶了出來。這院子看著不算大,但裝的人著實不少,有十二個工人、兩個做飯的女子,都又瘦又黑、衣服破舊,還有兩個工頭和剛才看門的兩個壯漢。后面這四人看著就光鮮多了,畢竟鎮壓工人還是需要點力氣的。但平時作威作福的他們此時見了數量并不比他們更多的交警們,也只能乖乖抱頭蹲在一邊,大氣也不敢出。
莫青云打量了他們一眼,走到一個一直抬頭往這邊看的工人面前——他身高還不到莫青云的肩膀,看去也就十多歲,也不知道是怎么被弄來的——問道:“你叫什么?在這里做工,一個月有多少工錢?”
小工人被這么一問,立刻緊張了起來,轉頭往管家那個方向看了過去,確認了管家是一副灰頭土臉的死樣之后,一咬牙,說道:“俺叫吳黃。周,周管事說說過,要是有人這么問俺,就答一月有兩……兩吊錢!但是俺在這邊沒日夜地敲釘子,是一分錢也沒見到,連吃的粟米飯都是摻了木粉的……”
“沒事了,你以后便自由了,外面一月能拿好幾塊銀元的活計多的是,何必在這里白賣力?”莫青云拍了拍小工人的肩,轉身對管家厲色喝道:“如此,人贓并獲,你還有什么話說?走,都跟我走一趟吧!
管家等人似乎還想拖一段時間,看能不能等到焦員外來救,但閃亮亮的軍刀可不只是好看的,他們沒辦法,只能跟著交警們先走一步了。
莫青云帶人騎馬,帶著這些人走街市,耀武揚威地特別從縣衙兼縣議會之前經過。
他今天又完成了一樁任務,解放了十多名奴工,捕獲了這些惡棍,但其實并不是特別滿意。一方面是因為最近的罪犯很少判刑,而是會流放海外,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真正的罪魁禍首有議員豁免權在身,難以就這么將他繩之以法,實在是令人不解氣。
他看著縣衙門口新修的石獅子,嘆道:“這些土豪劣紳……不可能一直這么猖狂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