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6年,10月8日,上海鎮,浦東商站。
東海商社當年通過某些手段占據了崇明島,控扼住了長江這條黃金水道的出入口,可謂戰略上的大成功。雖說如此,但現在的崇明畢竟只是個面積不大、土地貧瘠、沒多少人口的小島,只能作為商品的集散地來用,具體要銷售到終端,還是得深入更富裕的內陸地區才行。
江南工作組在長江流域幾年經營,又在揚州和上海兩地設立了兩處商站,每處還下轄若干商行,初步建立起了一個商業網絡。
揚州是傳統商貿重鎮,在那里建站不出意外,但在上海這個“不太有名的小地方”建站就有些出乎一般人的預料了。但后來的發展證明了東海人“敏銳”的商業嗅覺。上海這個本就已露鋒芒的港口在商站設立后更加迅速地發展了起來,如今已經是海外貨物向富甲天下的嘉興府和平江府(蘇州)輸出的重要港口,可謂方興未艾。上海市集正式建制成為上海鎮了,而東海人在黃埔塘東岸設立的浦東商站周邊也聚集了不少人口和建筑,大有和西岸的舊市一較高下的苗頭。
渡過了九月變化莫測的季風轉換期后,海上開始刮起了穩定的北風,一年一度的大型海貿季便又開始了。
如今東海國的海貿經過數年的持續發展,規模已經成長到了一個驚人的地步,不需贅述。現在停靠在上海港中的巨型海船就有不下五十艘,其中十艘威武的烈焰級尤為亮眼。不過,此時吸引了符凱偉目光的,不是那些大海船,而是內河碼頭中一艘不起眼的小船。
這艘小船普通到不能再普通了,就是江南隨處可見的小船,用廉價木料做成,兩頭細中間寬,內部隔了幾塊板,中央有個篷子,形制簡單而又臻于極致,也沒什么改進空間了。
然而就是這么一條村里的船匠都能造出來的小船,剛剛在碼頭上一連裝了五十石(3.6t)的貨進去,然后一個船工輕松愜意地搖著櫓就順著小河往南方去了。這個運輸效率足足相當好幾輛馬車,輕松碾壓了陸運。
符凱偉目送它離開,然后神色復雜地對身邊的高川感嘆道:“這水運條件真是發達到令人嫉妒啊!我們那邊修了多少年的路和橋,又是造四輪車,又是鼓勵養馬的,好一陣折騰,也不過能讓兩匹馬拉著一噸貨到處跑,每天還得耗費上百文的糧草。可是在這里,就這么一艘幾十貫的小破船,就能輕松拉上好幾噸貨,而且水路還是天然的根本不用去修,密集度比建設部十年后的路網規劃都強。都說要想富先修路,有這么一個天然水網在,難怪江南如此富庶啊!”
海洋部的股東們原則上是每年輪流領隊遠洋航行一次,今年輪到了符凱偉,因此他就出現在了這里。商業上的事有專人負責,不需他操心,于是便跟著在崇明呆過好幾年的高川一起在周邊游覽了起來,然后就偶然看到了內部小河港的場景。呃,換了幾年前,他未必有這種感悟。不過這幾年,相關部門反復宣傳基礎設施建設、商業與經濟發展之間的關聯性,吹得他都信了,因此看到這種高效物流后,思維不由得就發散了出去。
“所以說,這里一直到幾百年后都是中國的核心地帶,不是沒理由的啊。”高川也有所感嘆。“這片地域的工商業潛力大的嚇人,我們一直避免將其驚醒,在這里只敢收購棉花,很少收購制成品,以免給自己培養出一個強大的競爭對手。然而隨著棉花產量的增長、價格的回落,以及技術的傳播,江南棉紡織業還是免不得有了萌發的態勢,不少村鎮都有了織戶聚集的現象。縱使由于關稅保護沒法進我們的市場,但本地市場也已經足夠大了。”
“說起這個,”符凱偉皺了皺眉頭,“怎么搞的,我們的紡織業都機器化規模化了,這邊不過是人工單打獨斗,但是售價怎么還拉不開差距?”
高川聳了聳肩:“哈,我們那邊是雇傭勞動,即使生產率再高,還是要計算人工成本的,這個成本還不低。而這邊小門小戶根本不管這個,人家只算材料成本——有的自己種棉養蠶的,連材料成本都不算——只要賣出去有錢賺就行了,賺多賺少都是賺,根本不考慮自己作為工人的勞動成本。話說回來,真算起人工成本來也沒多少,就算那些農村婦女不織布,去城里也找不到什么她們能做的工作啊!”
“嗨!”符凱偉拍了一下巴掌,“這種生產制度太落后了,太邪惡了,一定要消滅掉!”
另一邊,華亭縣城,浸香書坊。
“指南針為何時有所指稍偏——紅豆齋主,常熟,物理。”
“東國科舉考試情況如何——臥云山莊主人,青浦,政事。”
“冬時手冷,以口呵之輒熱;茶湯過熱,以口吹之輒涼,其理如何——蒲塘居士,如皋,物理。”
浸香書坊的內堂天井中,作坊的主人陳維綱坐在石桌前,拿著一枚放大鏡,正在檢查桌上放著的一份《格致新知》的活字版。
浸香書坊是華亭縣的一家老字號印書作坊,早年前從事著與其他印刷工坊別無二致的生意——刻字、制版,印些傳統的經書或時興的文集出售,有時也承攬一些外來的印刷工作。近年來,東學南漸,江南流行起了辦報,華亭人文薈萃,雖然只有一縣之地,但也涌現出了十多家大小報紙,這就產生了大量的印刷需求。浸香書坊就借著這個東風,從臨安采購了東海產的活字印刷設備,攬了不少印報活回來,一躍而成一家大坊了。
而陳維綱家相比別家作坊更有一項優勢,那便是家學興旺,族中讀書識字的子弟多,因此就能招來不少排字工——活字印刷是北宋時就出現了的,但是相比雕版印刷一直不占主流,除了技術上的原因,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門檻太高。雕版印刷即使是文盲雕工也能照著模子刻出來,而想用活字排版,必須識得字才行。這個時代,文盲才是大多數啊!
過去,印刷業印量不大且產品內容雷同,所以雕版印刷更有優勢。而現在報紙內容一期一變,活字印刷的優勢就顯著得多了,因此能發揮出這個優勢的陳家就更容易占得先機。
這份《格致新知》,并非東海人辦的出版物,而是華亭縣一家徐姓大族主辦的。這家人根基深厚,族中能人輩出,光這一輩就有好幾個進士,同時在商場上也有不少建樹,自然也派了不少子弟去東海國求學。怪不得說人家厲害呢,這些留學的子弟學成后,回家一分享學習的心得,族中不少人就被這些新學折服,一邊派遣更多的人去求學,一邊著書立說,利用自家橫跨兩個知識體系的優勢,把東海人的新學“翻譯”成當代人易懂的話語傳授出去。他們還辦了這份《格致新知》,兩版刊登新學知識,兩版以問答的形式解答一些問題,居然也頗受歡迎。
這不,陳老板一邊檢查著排版,一邊就被里面的內容吸引過去了。不過正當他看得入神的時候,一個小伙子卻走了過來,打斷了他的閱讀:“二叔,外面福順行送貨來了,看箱子,應該是北來的洋貨。”
“福順行,北洋貨?哦,算算是這個時節了,應該是北來的耗材到了。”陳維綱小心地把放大鏡裝回皮盒之中,塞進懷中,“走,喊上兩個人,出去接貨吧。”
福順行是華亭縣的一家老字號商行,在上海設了分行,也經營一些洋貨轉賣、土貨買辦的生意。浸香書坊用的東海貨大部分都是通過他們采買的,比去臨安進貨要方便些。采購的主要是印報所用的鉛字、紙張和油墨,雖說本地也有類似的東西,但用起來與洋貨差了一大截,所以大多還是外購的。
兩家也是熟人了,很快就點驗過了貨物,辦好了交接,然后把東西抬了進來。油墨和紙自是要入庫不必說,陳維綱讓工人抬了進去,然后自己帶著識字的子弟,來到了排版間,將新到的鉛字按順序放入架子中。
“A,啊阿,每樣五十個,準……Ba,八……”
他們所用的排列方式,是從東海人那里學來的“拼音法”,雖然檢索起來未必有傳統的法子快,但學起來卻出乎意料的簡單。尤其是對于年輕人來說,學過基礎規則后,簡單練習一陣子,就能從一堆繁復的架子中準確地把需要的字找出來,可以說培訓起來要容易多了。陳維綱一開始對此也感覺很困惑,但這個時代詩詞發達,對于音韻學有了一定的研究,當他把拼音與反切法聯系起來,又經過了長時間的實踐練習,終于也是掌握了這件工具。不過畢竟華亭方言與東海人用的那種奇怪官話有不少差異,偶爾還是會弄錯,在不斷的糾錯過程中,口音不免被帶偏了一點。
翻著翻著,陳維綱來到了“hui”音目下,這里同音字很多,每個字又有不少異體字、不同字號,密密麻麻列了一堆。他皺著眉頭看了一下,突然在“輝”字目下停了下來,撥了一下,然后對子弟們說道:“往后此目只余‘輝’一型字即可,除非特別指定,‘煇’之類的異體便不需用了,省得這么多字找起來麻煩。哦,對了,以后,一字有多個字形的時候,盡量用簡單的那個,既省油墨,看上去也清爽。”
長輩兼老板要求,子弟們哪敢反對,于是紛紛點頭稱是。好嘛,若是以往他們這么寫了別字,非得惹先生一頓訓斥不可,結果在黑心資本家的利潤驅使下,居然搞起了字形簡化,真是數典忘祖啊!
收拾完新來的鉛字,陳維綱剛回到天井中,正要繼續檢閱剛才的《格致新知》,門口處就來了生意,于是他趕緊迎了出去。
來客是一個年輕書生,手里捧著一疊稿子。陳維綱一看就心里有數,八成又是哪家的秀才寫了一堆詩詞雜文想印成冊子送給友人,這事多見得很。于是他笑呵呵地迎了上去,問道:“這位客官,可是有文字要付梓?”
書生點頭道:“正是。東家,你們這邊印起來是什么價錢?”
陳維綱嫻熟地說道:“您是想制版還是活字呢?前者要貴些,一尺的版九百文一版,后者論字計價,要便宜不少。不知客官印的是何等文字?若需珍藏,那還是制版的好,但若只是一般的文字,那活字還是要劃算些。我家用的可是東國的鉛字印刷機,品質亦不差于尋常的雕版……”
書生擺擺手:“沒甚珍藏的,活字便可。總共約莫五千余字,最好能印于一面大紙上,字盡量大些,需印五百份,這要多少費用?”
陳維綱一愣,這是要自印報么?但也難不倒他,于是順口報道:“活字排版費千字兩貫,五千字便算十貫。這么多字,用尋常報紙幅面的二開紙即可,每份紙墨共耗十九文,五百份便是近萬錢了,我便讓個價,算作十二貫好了。若需留版,還需每月二貫。”
“留版?”書生對前面沒什么意見,只對最后這項有些疑問,“那是什么?”
“哦,就是把排好的字板保留一段時間,以防加印。以往經常有些客人印了書報回去,隔些日子又要加印,這便要再次排版,還得虛耗版費。若是把排好的字板留一陣子,就省了功夫了。只是小店鉛字有限,留版就不免耽誤一些活計,因此得收一定的費用。如果客官確實要長留,還可用灰泥模翻成硬版,只需五貫錢,比每月付合算些。”
“原來如此。”書生點點頭,又搖搖頭,“我不需留版,就按剛才所說的價格印吧。”
陳維綱滿掛著笑容道:“承蒙惠顧,客官先付一半定錢,我給開個定書,過后憑書來取貨。”
“也好。”說著,書生把手上的稿子遞給陳維綱,又開始從懷中掏錢,先是摸了一大堆會子出來,又依依不舍地掂了兩塊銀元放在了柜臺上。“什么時候能印制完畢?”
陳維綱看了一眼柜臺上的紙鈔和銀元——后者如今在江南也不罕見了,由于成色足、份量統一,認可度很高;而前者隨著公田法的實行進一步發生了貶值,雖然是輕飄飄的紙,但是要攢到足夠的市值,也未必會比后者便攜——數額似乎沒什么問題,就翻了一下手中的稿子,隨口說道:“十五日可取,今日是初九,那便是廿……皇天在上,客官你這寫的是什么東西?”
也難怪他嚇了一跳,這篇稿子寫的居然不是什么風花雪月,而是一篇聲討當朝宰相賈似道的檄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