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7年,8月4日,哩伽塔,港區。
一隊阿茲德家的騎兵硬著頭皮,向船場門口已經列陣的東海軍沖去。
他們剛從前線逃回來,還沒喘順氣,就聽說“紅白大船”在海港發動了突襲,于是就緊急被上面調過來防守了。
這些東海軍人數不多,也就兩百多人的樣子,全是步兵,剛剛抵達船場西南的一處高地,尚未站穩腳跟。于是守軍的指揮官就當機立斷,命令手下向他們發動了沖鋒。
不過,出乎這些騎兵的意料,對面那些穿著統一的藍白衣服的印度兵并未一哄而散,而是瞬間聚集成了兩個奇怪的方陣,一南一北,相隔大約一箭距離,兩角相對,擋住了騎兵們的去路。
方陣是步兵的基本戰術,并不稀奇。但與常見的密集到人擠人的方陣不同,這兩個方陣卻是空心的,每邊只有薄薄兩排人,前蹲后站,手里拿著的也只是短矛而非長槍。因此騎兵們心存了一分僥幸,試圖強行沖散他們。
“跑啊,快跑啊……”騎手們策馬疾奔,距離越來越近,看到對面仍未有動搖的跡象,不由得在心中催促起來。“為什么還不跑!”
人和馬都是有恐懼心的,自古以來,騎兵能戰勝數倍的步兵,絕大多數情況下并非正面破開,而是以一往無前的氣勢把步兵嚇垮再乘勝追擊(實際上,騎兵之間的對抗也是如此,步兵互砍也不例外,總之冷兵器時代打的就是一個氣勢)。而一旦步兵挺住了不動,騎兵是無法硬撼這種堅實的步兵方陣的,至少在交換比上無法戰勝,畢竟騎兵老爺的花費頂十幾個步兵,就算能以一換五也是虧的。
所以,大多數時候騎兵的戰術都是小批量波次進攻,伺機騷擾,若是步兵動搖了就順勢沖擊,如果不動就繞回去換個地方再戰。那么多步兵,不可能個個都是硬骨頭,總歸有薄弱環節的,一旦一點被破,整個軍陣也就垮了。
當然,如果真遇到了難得一見的硬骨頭,那么在必要的時候,策馬強行沖擊方陣也不是不行。但那對騎兵和馬的勇氣又提出了相當高的考驗,而這種視死如歸的騎兵可不是容易找的,阿茲德的這些人顯然并不是。
他們一直奔到了高地腳下,兩個藍白方陣卻巍然不動,這不免極大地動搖了他們的意志。于是這些衣色各雜的騎兵借著地勢,放慢了馬速,在陣前一箭外停了下來,取出弓箭,準備射箭騷擾,就在此時——
“放!”
隨著一聲命令和一聲手槍響,北側方陣升騰起一陣白煙,正方形西南邊正對著騎兵們的橫陣打出了一輪齊射。片刻之后,南側方陣的西北邊同樣打出了齊射。兩個方陣以角相對,這兩個直面敵軍的橫陣近乎垂直,打出的彈幕形成了交叉火力,正中在坡下發呆的騎兵們。
慘叫和嘶鳴立刻在坡上長鳴了起來——呃,實際上人的傷亡并不太多,馬倒是傷了不少,但已經成了驚弓之鳥的騎兵們連這種傷亡也無法忍受,僥幸逃過一劫的人立刻翻身上馬——哦不,有些人的馬已經沒了,只能匆匆找別人的遺馬騎,或者干脆拔腿就跑,留下傷亡的戰友和戰馬躺了一地。他們沒死在戰場上,卻死在了家鄉……也算死得其所吧。
“廢物,一群廢物!”阿茲德家的指揮官卡迪爾看到前鋒狼狽地逃回來,不禁破口大罵。
不過他也不敢帶隊再沖一次,只能先就近找了個石樓把守住,然后去后面調集更多的人手過來。
不過令他有些意外,還沒等更多的兵力抵達,海上的東海人就派來了使者。
“什么,贖城費?”聽了使者的敘述,卡迪爾半驚半疑地問道。
使者并不是跟著東海人一起過來的,而是港區跑得慢的一個本地海商,他家人被入侵者抓住了,只能乖乖來做這個使者。不過還好,只是傳個話而已,沒什么太過分的要求。他點頭說道:“是的,那些中國人說,只要給他們贖城費,他們就會從這里撤離。不然的話,等幾天后沒翼大軍一到,整座城就……”
“他們敢!”聽到這個,卡迪爾怒拍了一下桌子,“當我阿茲德家是沒見過世面的窮農民嗎,只要一嚇就投降?我們就算戰至最后一……”
“卡迪爾大人!”突然有一個手下匆匆闖入了會客室中,神色慌張地對卡迪爾喊道:“大事不好了,城西出現了敵情,有好幾百沒翼混蛋殺進來了。家主把兵力都調過去了,沒法撥給我們!”
“什么!”卡迪爾咣當一聲站了起來,神情閃爍,半晌后嘆了一口氣,又轉向使者道:“你去找他們要個說的算的人過來,談談細節。”
8月4日,哩伽塔城遭遇海上和陸上的同時襲擊,全城陷入恐慌之中。阿茲德家雖然集中力量擊敗了從陸上襲擊過來的沒翼騎兵,但這些人逃到海邊后得到了西洋公司的接引,進入了已經被牢固占領的海港區域,等待后續部隊的到達。
8月6日,薩林率領大部隊到達了哩伽塔城外,城市外圍區域遭受了浩劫。城中聯軍最后一次組織抵抗無果后,終于忍痛接受了西洋公司的要求,全城士商湊出了五十萬第納爾的贖城費,并且承認沒翼城的領導地位,換取沒翼聯軍的退兵。
聯軍中的一部分激進派對這個結果尚不是完全滿意,總覺得要徹底占領這座城市,搶光里面的財寶,里面的男人,里面的女人,在政治上迫使他們完全臣服才行。但是東海人以彈藥不足為名不再參加戰斗,他們的實力也不足以真的把這座大城給攻下來。再加上軍中其他人或是對贖金滿足、或是心存一絲善念不愿對同胞趕盡殺絕,總之最后還是打成共識,收了贖金就退兵了。
這五十萬金燦燦的第納爾,西洋公司自己就獨占了二十萬,當然他們的實力和表現放在那里,別人對此也沒有質疑。
實際上,他們這次戰役的所得遠不止這二十萬。當初他們在港口對各類船只攔路收取贖金,到手的幾乎也有這個數;此外又“請”走了一大批資深船匠和船工,搬空了倉庫里陰干多年的優質木材,價值不可估量。
有這筆原始積累,西洋公司就可以把華羅城建成一個能夠同時蓄養人口、訓練陸軍、維護海船的完善基地,戰略作用更是遠超經濟價值。可以說,這次戰爭,他們就是最大贏家了。
當然,他們的盟友沒翼人,尤其是首領薩林,同樣收獲不小。分到的贖金對他們不無小補,更重要的是他們的政治地位徹底穩固了下來。沒翼成了阿曼地區的主導勢力,薩林(的父親)也成了下任家主的不二人選,人人喜得所愿,彈冠相慶。而由于哩伽塔的海商受到了巨大的打擊,沒翼海商也得以擺脫他們常年來的壓制,翻身成為大食地區海貿的首要港口,將來可以獲得的財富不可斗量。
但是,哩伽塔人也不會坐以待斃,短期內可能會裝孫子,但恢復過來之后肯定不會安靜。而兩座城市之間的對抗,其實對各方都是有好處的,畢竟,要是真打成一致了的話,就真的得北上打蒙古人去了。
經此一戰,西洋地區的海上形勢徹底改變了。
1267年,9月17日,巴士拉。
兩河流域,也即幼發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所在之處,是人類文明最古老的發祥地之一。這兩條大河發源自高原,流經沙漠,哺育了沿途人民,又在海岸線附近匯合到一起,構成了“阿拉伯河”,然后流入波斯灣之中。
巴士拉港,就是位于兩河交匯形成的阿拉伯河之畔,是人類歷史上最為古老和輝煌的港口之一。外界的貨物乘著海船進入波斯灣,駛入阿拉伯河,在這座港口卸下來,再經內河船只送往兩河上游,轉運至波斯高原、安納托利亞高原、地中海沿岸,并間接抵達歐洲、高加索地區和中亞……不需要太多描述,這個港口的區位優勢再怎么強調也不為過。
也正是因此,無數的財富、民族、文明成果、能人異士在此匯聚。在1258年巴格達毀滅之后,投降蒙古人的當地貴人匯聚到了巴士拉,進一步強化了這種繁榮。
在披上了伊爾汗的虎皮之后,東海人在兩河流域也算半個體制內了,在巴士拉自然可以暢通無阻。既然如此,若是不利用這個優勢擴張商業網絡,豈不是傻嗎?
所以,在料理完阿曼的事情后,西洋公司又朝這里伸出了觸角。
今日,就有一艘美麗的紅黑色大船帶領兩艘小船進入了阿拉伯河上的巴士拉港。這已經不是東海船只第一次到訪這座偉大的城市了,但她們優美的身姿依然引發了港中人的注目禮。
小船先入港中,而等到后面的自由貿易號靠岸的時候,碼頭上已經有一幫商人在等著了。
這個時間,本土都已經霜降了,但熱帶沙漠氣候的巴士拉仍然炎熱難耐。西洋公司的高階職員左辛穿著一身簡潔而有質感的絲綢短衣,一手還打著折扇,笑呵呵走下舷梯。
等上了岸,他瀟灑地一收折扇,抱拳對商人們用大食語招呼道:“哈,波羅兄,羅拉爾兄,久違了……這幾位是?”
他幾個月來和本地商人們多番來往,現在已經能分辨出這些胡人的容貌了……其實就算不看臉,從衣著上就能區別出來。
那個穿著一身彩色絲綢的矮個子是威尼斯人尼科洛·波羅,當年他走了狗屎運跟韓松他們的遠洋艦隊去了一趟中國,此后便發達了起來,皇帝給了他不少賞賜,他買了兩艘大船帶著貨物回到了巴士拉,同時收獲了巨大的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前者是錢,后者是東方航路和東方船只這類無價的知識,這使得他和他的親友一躍成為一家大海商,同時運營海路航運和陸路商站,日入斗金。
那個穿著粗陋的麻衣并佩戴十字架的是圣殿騎士團的約翰·羅拉爾,他今年初跟東海使團搭上了關系,并談成了商貿合作的意向。
旁邊幾個商人他就不認識了,但看衣飾,其中至少有一人是此地常見的猶太商人。
尼科洛自認與東海人關系好,上前親密地給了左辛一個擁抱,說道:“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這是……總之,他們都想和東海朋友認識一下!”
騎士團的約翰也急忙獻殷勤道:“左,我已經把你們要的馬找來了,都是帝國出產的最好的森林馬,公母都有,個頭奇大無比!”
原來,當初章愷與約翰聯系上之后,向他下了訂單求購歐洲特產的高大挽馬,許諾可以用最珍貴的東方貨物來交換。這種貿易對這些歐洲人來說自然是合算的,這種大笨馬不值什么錢,卻能換到價超黃金的絲綢瓷器香料,傻子才不做呢!正好,十字軍東征把不少大馬帶到了黎凡特地區,他很容易就搜羅到了十幾匹壯如牛的大馬,現在都趕到巴士拉來了。
東海人獲得了大量阿拉伯馬后,對于戰馬的改良工作已經按部就班地進行了。但是,戰馬實際上只占了工作馬的一小部分,拉車用的挽馬才是大頭,而熱血的阿拉伯馬并不是很適合這種用途。隨著本土商業的繁盛和物流業的大發展,對馬匹的需求也與日俱增,各行各業極其需要一種優秀的挽馬,而歐洲特產的冷血森林馬無疑就是最合適的選擇。這種馬雖然笨重,不太適合靈活作戰,但是體型巨大,負重和挽力極其強大,甚至可以一馬搭載兩個全副武裝的騎士(圣殿騎士團的徽章就是一馬雙人),又性格溫順便于馭使,是世界上最好的工作馬之一。他們雖然對歐洲人來說司空見慣不算什么,但對于東海人來說,卻是比那些奢侈品更為寶貴的瑰寶。
左辛露出笑容,但也沒表現得太過興奮,與約翰握了握手,又對其余幾人都按照各自文化的禮節行了禮,說道:“好,我們東海人做生意一向是開誠布公、來者不拒、童叟無欺,所有人來都歡迎!”
雖然西洋公司已經有沒翼家族這個堅定盟友了,但是誰會嫌朋友少呢?就算關系再好,開拓更多的渠道也是應該堅持不懈的,壟斷可是不好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