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1年,8月21日,安南,升龍府,東步頭。
“彰憲侯?失禮了。”
東步頭的宋軍大營中,剛趕到的張世杰對已經投誠的陳鍵如此招呼道。
雖然陳鍵的彰憲侯只是安南小國自封的,但鑒于傳統的封建禮制,張世杰還是對他保持了基本的禮節。但也僅限如此了,畢竟只是一員降將而已。
上月底的萬劫大戰中,安南大軍在宋軍兇猛的火力前幾乎全軍崩潰,唯有陳鍵率領的左路軍因為進軍遲緩而保持了一定的秩序。不過陳鍵回歸指揮位置后并未組織部下抵抗或者撤離,而是干脆利落地向宋軍投降了……呃,真是識時務啊!
而奪取了萬劫這個六江重地后,通往升龍府的大門就完全敞開了。
宋軍將降軍粗粗整編了之后,兵分三路,一路北上諒山,與廣西的李存進部里應外合,打通陸上通路;一路駐守萬劫,掃蕩周邊的殘余勢力;最后一路則乘勝西進,直抵紅河東岸,在與升龍城隔江相望的東步頭設立營地搭建棧橋,為后續部隊的到來做準備。
到了今天,萬事皆備,張世杰親率后續部隊從后方趕來,準備摘取升龍城這顆安南最大的果子了!
東部頭是升龍城東的一塊開闊的原野,在安南歷史上頗有份量,不少帝王將相就是在這里集結部隊整軍誓師然后出征勝利的。不過現在的東步頭上遍布的卻不是安南人自己的軍隊,而是強悍的入侵者。
宋軍營寨遍布,旌旗招展,新軍、輔兵和降軍加起來足有四萬之數,而且補給充足、士氣高漲,相反對面的升龍城則一片慘淡,是誰都看得出來結果會是如何了。所以,以陳鍵為首的一眾安南降將,現在態度都客氣得很,絲毫不敢起些別的心思。
現在他見了張世杰,立刻卑躬屈膝道:“不敢不敢,小國偽侯而已,大宋才是真正的天朝上國,在下愿為將軍效鞍前馬后!”
張世杰笑著擺擺手:“那么,明日攻城,你可要多賣力啊。做得好的話,我自會上稟朝廷,屆時由天子封你為侯為公乃至為王也并非不可。”
陳鍵大喜道:“在下必盡全力!王師在前,陳氏偽王的時日不多了!”
8月22日,升龍城。
“都給我把家伙拿好了!”
紅河西岸,升龍城東大堤之上,一名披著木甲的粗獷軍官一邊揮舞著鞭子,一邊對手下士兵們如此喊道。
他雖著甲,但他手下的這些“士兵”卻無盔無甲,手中拿的也只是粗陋的長矛,衣著寒酸且不統一,毫無戰士該有的樣子。
實際上他們也確實并非真正士兵,而只是宋軍逼近之后被臨時征召過來的安南民夫。升龍城面積廣大,守軍卻多消耗在之前的戰爭中,防御力量不足,只能抓丁守城了。
升龍城沿紅河而建,而紅河時常泛濫,故河邊建設了高大綿長的堤壩以防洪,現在面對自水上來的敵人,這堤壩也就成了抗敵的第一道防線。
注:后來升龍改稱“河內”,就是因為城市被大堤包裹在紅河之內
隨著軍官的吆喝,民夫們勉強在大堤頂上的石墻內側站成一排,將手中長矛朝天舉著,瑟瑟發抖地等待進一步命令。
在他們旁邊,還有更多的民夫在壩上與城內來來回回,運來石塊、標槍等投擲物,以備防守。堤壩上民夫不少,但真正的士兵卻不多,能開弓射箭的自然也沒幾個,只能寄希望于扔石頭砸人了。
而就在他們緊張準備的時候,城東的紅河之上,宋軍船只千帆競發,向升龍城撲來。其中,最顯眼的自然是兩艘大戰船,他們離開紅河東岸的臨時泊區后,一南一北分頭行動,慢慢朝西岸的升龍城逼近。只是西岸水文不明,它們也沒有離河岸太近,過了中線沒多遠就下錨停泊下來,用側舷的火炮對著升龍大堤一發一發地打了過去。
“轟……轟……!”
鐵彈橫飛,有不少直接砸在了大堤上,卻對這層厚重的土石毫無作用。但壩上的民夫感覺到腳下陣陣震動傳來,驚慌失措,而且偶爾也會有炮彈正好打在壩頂的石墻上或者擦著頂飛過去,還是會造成一些傷亡。
趁著這個功夫,更多的小船蜂擁而至,向河岸撲去。這些船只大多數都是沿途收集的民船,船型和性能一般,但勝在夠多且吃水淺,宋軍乘著他們劃槳急進,也不考慮以后還能不能用了,就直接沖在灘上,然后紛紛跳下船,向咫尺之遙的堤壩上攻去。
“快快快,標槍,石頭!后排把矛都拿穩了!”
城上守軍慌忙招呼民夫們準備防御,前排往下扔出事先準備好的投擲物,后排拿著長矛待命。不過畢竟是沒訓練過的平民,投擲基本沒什么準頭,只不過是胡亂扔而已。
宋軍面對這樣的反擊,不慌不忙,有序應對。
“都瞄準了打!”
一艘擱淺的運兵船上,隊將梁泉大聲喝令著部下。
他身邊的部下大多是輕裝的火槍手,現在正以這艘將他們搭載過來的船為掩體,用火槍對著堤壩頂上的守軍射擊,壓制他們的反擊力度。
梁泉本人一邊發號施令著,一邊也不斷用手中的弓對前方射著箭。雖然新編禁軍中普遍列裝火槍,但宋軍之中依然存在不少精通箭術的積年弓手,還是用起弓來更順手些,梁泉就是其中之一。弓箭的殺傷力不如火槍,但射速更勝一籌,而且可以曲射,現在拿來對付壩上那些無甲的民夫正是物盡其用。
在這些遠程火力的掩護下,守軍的行動受到了很大阻礙,更多的剛下船的宋軍士兵開始向堤壩上沖去。
這些近戰兵大致又分了兩類:一類是剛投誠的安南軍,現在被編為先鋒,沖在前面;另一類則是披甲執銳的宋軍甲士,落在隊伍中后,對前者進行督戰。
堤壩畢竟不是專門的城墻,側面是斜面,可以攀登上去。現在仆從軍就在甲士的監視下,頂著標槍石塊奮力向上攀去。
后方,梁泉在舷板后半蹲著,雙手將弓拉了個滿圓,單眼對著前方進行瞄準。
在他的視野中,守軍已經被壓得抬不起頭來,宋軍即將攀到壩頂上可就在這時候,對面守軍突然變陣,后排的長矛手換到了前排,開始用長矛對著下方的宋軍戳了起來。
有心擊無備,沖在最前方的仆從軍又沒什么甲具,很快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不得不退下去。不過守軍亦遭到了不小的損失,這些長矛手在最前方現出身形,自然也招致了宋軍火槍手弓箭手的集中打擊,一個接一個地被擊倒。
而很快,宋軍的下一波攻勢就接踵而至了。
梁泉略一提氣,將箭頭從長矛手身上挪開,尋找更有價值的目標。沒多久,他就發現一名軍官在陣后不斷走動著,正好前排的長矛手被打倒了幾個,將他的身體露了出來。于是他便當機立斷,立刻松開弓弦,讓羽箭朝他疾馳而去。不僅如此,他還又掏出兩箭,接連射出。
三箭呈連珠之勢,眨眼間便擊中這名軍官,而他被擊倒后,長矛手失去了約束,反抗力度當即大減,被宋軍殺了上去。
即便作為宋軍先鋒的是剛投降不久的安南兵,但至少也是練過的兵,總比臨時召來的民夫強多了。他們在壩上站穩腳跟后,甚至越戰越勇,很快殺出一片天地來。而后方的宋軍甲士見狀,也立刻沖殺上來,將這個突破口迅速擴張開來。
梁泉喘了口氣,收了弓站直了身子,然后看向周圍。在大堤的其它地方,陸續也有幾隊宋軍取得了突破,而這些突破點逐漸連點成線,將守軍打了個潰不成軍。逐漸的,宋旗在堤壩上立了起來。
“好了,收拾東西,我們也上去吧!”梁泉對手下火槍手們招呼道。
“這些安南人也太不堪一擊了。”
“放!”
“砰砰砰……”
隨著堤壩上一輪排槍齊射,進攻的安南軍留下了一地尸首,然后如潮水般潰退下去。
“不要松懈,按序裝填!”梁泉扯著嗓子對自己的部下大喊著,然后又招呼了幾個甲士,下到堤壩西側,去對倒在地上的安南軍進行補刀。
如今的紅河大堤已經被宋軍完全占領,壩上一片片的盡是宋旗和穿著緋色軍服的宋軍,還運了一批輕型火炮上來。這處大堤,已經不復為升龍城的庇護,反倒成了宋軍的前線基地了。
升龍城中的安南軍發動了多次攻勢,試圖奪回大堤,然而皆無功而返。在這次反擊又被擊退之后,他們便沒有再度出城,而是專注于守城了。宋軍也在忙碌地準備攻城事宜,沒有主動發動進攻,一時間戰場安靜下來。
梁泉將自己的小隊整頓完畢,又接到上面部將的命令,向西離開堤壩下到了野地上。
他指揮士兵列好陣勢后,抬頭向西邊的升龍城望去。
升龍城修建于近三百年前的李朝時期,修建時特意聘請了中原匠師,按華夏風格建筑了城墻、宮殿、寺廟等設施,并依當地風水形勢圍湖改水,形成北有西湖、東有紅河、西南有護城河,城墻延綿數十里的宏大局面。
宋軍現在所面對的,是升龍城的東城墻。這道城墻并非橫平豎直,而是大致沿著河堤修建,從西北到東南彎彎曲曲的,幾乎有十里長。不過這么大的城池卻大而無當,需要防守的地方太多,守軍很容易顧此失彼。十余年前蒙古侵入安南,這座國都便沒起到什么防御作用,輕松被奪了下來。后來還是因為蒙古人在瘴熱的安南沒法久待,再加上陳王稱臣,戰事才結束。
現在這座大城面對氣勢洶洶而來的宋軍,同樣沒多少抵抗力度。城墻距離堤壩并不遠,但安南軍幾次反攻受挫后就沉寂下來,眼睜睜看著宋軍在堤壩附近站穩腳跟,然后修建營地,又不斷派來更多兵力,還把各式攻城器械從紅河東岸運送過來。
這個準備工作反倒比之前的進攻用了更多的時間,一直到入夜宋軍都在緊張工作,沒有發動第二次攻勢。到了第二日,他們早起吃飽喝足,然后便趁著早上天氣稍涼的好時機正式開始了攻城。
“轟轟……轟!”
如同昨日一樣,宋軍的攻擊以炮擊開始。河上的艦炮受堤壩阻擋,是提供不了支援了,但昨日他們已經將不少野戰炮運到了堤壩上,現在排排打去,城墻上頓時一片雞飛狗跳。
不過宋軍野戰炮的威力既不足以撼動城墻,準頭也不足以正好打在城頭上,打得挺熱鬧但卻沒多少實際戰果,只是壓制了一下安南軍的士氣。如此炮打了幾輪后就停了,步兵開始向前推進,來到城墻根下做出進攻態勢。
這時守城的安南軍開始反擊,箭矢稀稀拉拉地從城頭射下來,沒什么效果,反倒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對,朝那處黃旗下面打!”
梁泉判斷出城頭守軍的分布后,指令手下的兵對密集處發動了齊射。隨著一輪砰砰的槍響,目標所在處立刻響起一片慘叫聲,射箭的頻率也大幅降低。
他目光繼續在城墻上掃過去,尋找下一處目標點。又打了幾輪排槍后,身邊響起了吱嘎吱嘎的機樞聲,他轉頭一看,發現是后方部隊推著幾臺沖車過來了。
見狀,梁泉立刻指著城墻對沖車旁的一名隊將喊道:“看到那根斷了的旗桿沒有?之前那邊被轟了好幾炮,人都躲開了,你們就往那邊攻!”
“好,謝過這位兄弟了!”那名隊將一拱手,然后指揮沖車向梁泉所指的位置前去。
沖車基本是四個輪子架著一具登城梯的結構,推車的大多是安南降兵,而車后還有更多的宋軍甲士跟著攻城墻與之前攻堤壩不同,能夠登城的人數有限,沒法再用炮灰消耗,得靠精銳一舉突破才行。
整道城墻長近十里,攻城的宋軍也拉出了一道長長的戰線出來。這道戰線上,宋軍又將攻城器械集中在五個薄弱點上,發動了重點進攻。這幾臺沖車,只是其中一個小隊,在梁泉等人的身邊,還有更多的沖車、楯車還有其它器械向城墻根奮力沖去。
梁泉對這些器械大致看了一圈,便轉頭一吆喝,指揮火槍手預先朝那處城頭打上了一輪,然后繼續尋找守軍密集處射擊。
這時守軍也注意到了攻城器械的到來,如臨大敵,在城墻上動作了起來。然而他們越活躍,越容易招致遠程火力的打擊,而在打擊下很容易顧此失彼,即便能對付得了一隊,卻也對付不了這么多鋪天蓋地的器械。
很快,就在梁泉的注視下,剛才那隊沖車徑直靠到了城墻上,然后甲士們自登城梯一擁而上,迅速在城墻上拓展開來。
梁泉立刻對手下們下令道:“停止射擊,裝填彈藥!”然后一邊等著硝煙消散一邊觀察局勢。
很快,后方就有鼓聲傳來,梁泉深吸一口氣,當機立斷道:“上前,準備登城!”
他抬頭看著高大的城墻,登城向來是作戰中最艱難的環節之一,然而此時他心中卻并未有多大緊張,反倒想的是:“大局已定了。”
“大局已定了!”
張世杰登上升龍城東祥符門的城樓,俯瞰著城內景象,發出如此豪言壯語。
升龍城內街坊星羅棋布,北部坐落著面積龐大的以黃色為主色調的皇城,然而如今這些已不復為威脅,反倒已經是囊中之物了因為如今宋軍已經占據了整個東城墻,距離攻取整座城池只有一步之遙了!
現在,阻礙宋軍前進的,與其說是安南軍,不如說是他們自己張世杰擔心貿然入城的話,手下士兵經受不住劫掠的誘惑一哄而散,反倒容易被安南軍打一個反擊,所以勒令手下不得進城,等穩固占領城墻后再徐徐圖之。
他感慨過后,繼續觀察著城內局勢,心中謀劃著日后的進城路線。正在此時,一隊騎兵自城北皇城奔出,直沖祥符門而來。
“這……這么快就回來了嗎?”
張世杰定睛一看,發現這隊騎兵并非敵方,而是友軍。奪下祥符門之后,他就將前安南彰憲侯陳鍵派進城里去,勸城內陳朝皇室投降。如果成功,那就省了不少功夫,當然希望不大;即便失敗,也無所謂,反正這陳鍵是投降過來的,就算被人家斬了表決心也沒什么損失,還省了日后封賞的花費呢。但沒想到,這陳鍵居然全須全尾地回來了,難不成竟然勸降成功了?
他急忙命人將陳鍵帶上來,一見面就劈頭蓋臉地問道:“可是陳氏偽王意欲投誠了?”
不料,陳鍵尷尬地說道:“不是,沒人投降……卻也沒人頑抗。大帥,這,這皇城之中根本就沒皇……我是說那偽王不在城中啊!”
“什么?……也對。”張世杰初聽震驚,但細想又覺得情理之中。
作為一國之都,升龍城的抵抗力度實在是不堪一擊,給宋軍造成的麻煩甚至都不如之前的萬劫一戰,很是可疑。但如果說是陳主知升龍不可守,提前帶著主力避其鋒芒,那就說得通了。
而且這事他們也不是第一次做了,當年蒙古人打過來的時候,他們同樣是棄了升龍城在外躲避,最后成功拖到蒙軍主動撤離。如今他們想故技重施,也是理所應當之策。
張世杰眉頭一皺,為未能一舉擒獲敵酋而有所失望,但很快又提起心氣來,道:“如此無膽鼠輩,即便逃了,又能逃多遠出去?我大宋可不是千里遠征的蒙元,如今既占得升龍城,遲早有一日,必將賊寇斬草除根,清理干凈!”
不管如何,陳朝皇室既然不在城中,那就沒人組織最后的抵抗,宋軍最終還是順利占領了這座安南的首善之城。消息傳回臨安,朝野振奮,上至賈似道,下至販夫走卒,皆覺臉上有光,官家趙禥更是不吝封賞。
只是,這時候大多數人都沒有意識到,安南戰事這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