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2年,7月3日,霍姆斯。
面對鋪天蓋地沖來的馬穆魯克,炮兵營的所有人,包括東海人和印度人,都收起了前幾天的輕松心態,緊張地應對了眼前的危機。
“距離?”
“三千米以上,快速接近中!”
“抬高射角,到了兩千米就開始炮擊,不用管殺傷效率了!對了,現在裝填了沒有?”
“已經裝填了,都是實心彈!”
“……第一發就算了,從第二發開始就用榴霰彈,現在性命攸關,不是節省的時候了!”
“了解!”
十二門炮在陣地上呈八字排開,此時印度炮手們都臥在炮位上,感受著地面不斷傳來的震動,呼吸粗重地注視著遠方不斷接近的那一大團黑點。
隨著距離的逐漸接近,馬穆魯克精銳們也逐漸提升起了馬速,從慢步進軍變成了快步接近。他們分區成塊,以超過每小時十五公里的速度前進,隊形卻毫不散亂,展現出了驚人的配合和戰術素養。這么一支快速而整齊的大軍同時行動,縱使仍未達到沖鋒速度,氣勢也足以讓所有人膽寒!
炮陣上,準尉周恒仍在不斷報著測距數據:“三千米,兩千八,兩千拐……”
“……轟!”
可是還沒等進入預定射程,一名炮長就在緊張之下聽岔了數字,一下子拉響了身邊的大炮。
望塔上的杜為先聽了勃然大怒,回頭看向左側的二連炮陣:“娘希匹的是誰開炮了,作死啊!”
“轟轟轟……”
結果話音未落,就又有一連串的炮聲響起,炮陣上騰起一片硝煙擋住了他的視線,使他沒法找到真兇——但也沒必要了。
本來西洋公司下屬部隊的專業炮兵都是由東海人擔任的,印度炮兵只打下手,可這次出征為了減少風險,只能起用了后者。他們平日操演倒也有模有樣的,結果一遇到真正的壓力就掉了鏈子,氣得杜為先破口大罵。
但也沒辦法,這時他只能恨恨地罵道:“媽的,打完這場非得狠狠抽一頓才行!”
由于提前開炮,實心炮彈并沒有準確落入奔騰的騎兵群中,而是飛到中途就陸續落地,根本沒砸出幾朵水花。實際上這個距離已經太遠,即使擊中目標,炮彈動能也是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了,未必能起到什么作用。
這樣的無力戰果再次印證了拜伯爾斯的判斷,馬穆魯克們士氣一振,更加提起速度來。
杜為先罵罵咧咧跳下了望塔,沖到炮陣上,拳打腳踢把幾個開炮的炮長罵了一通,然后說道:“先給你們記著這一筆,現在都給我裝填榴霰彈,轟死他們!”
他們帶來的榴霰彈也就是龍吟炮使用的那種,現在制造技術已經相當成熟了,不過一枚仍然要十二元,打一發就是幾個月工資出去了。如此昂貴的炮彈,本來他們不打算頻繁為伊爾聯軍使用,只當作壓箱底的殺手锏,平時用實心彈應付一下就行了。但現在不是省那點錢的時候了,炮手們祈禱著將這種昂貴的炮彈裝入子銃,再按到母銃里閉鎖,然后緊張又期待地看向遠方,等待擊發時機。
經過這么一頓折騰,馬穆魯克們也沖到兩千米內了。因此現在也不需客氣,杜為先親自拉響了一門炮作為號炮,然后就是十一枚炮彈緊跟著飛了出去!
榴霰彈引信設計的時候根本就沒考慮這么遠的射程,最長設定時間只有六秒,所以這些炮彈還沒落到敵軍頭上就接二連三地引爆了,緊接著就是漫天的小鋼珠潑灑了出去。這上千枚鋼珠沿著之前的彈道繼續飛行了一段距離,動能不斷衰減著,終于在完全盡力之前落入了馬穆魯克的軍陣之中。
“啊……砰砰砰砰!”
縱使鋼珠們的動能已經衰減到了很低的程度,很難對著甲目標造成致命傷害,但怎么說總比箭矢強,而且數量夠多,因此還是給馬穆魯克們造成了不少麻煩。
盔甲上被鋼珠打到,吃了一陣痛流了點血,這都是小事。而被打中手臂腿腳就麻煩了,這意味著接下來失去了一大半戰斗力,和傷亡也沒多大區別了。更有些倒霉的,被鋼珠以刁鉆的角度擊中面門脖頸等要害處,當場成了傷亡數字。
這還只是人的麻煩,戰馬因為投影面積更大,受傷概率也大得多。訓練有素的人類受傷后可以憑堅定的意志壓制下去,而馬匹可沒法達到同樣的訓練程度,雖然大部分傷馬仍然被主人控制住了,但還是有不少吃痛的馬匹發狂起來,給快速前進的軍陣造成了不少混亂,甚至導致了一部分人落馬。
這一輪彈雨洗禮,差不多造成了三十多名馬穆魯克的直接損失,輕傷的更是數以倍之。后方觀戰的拜伯爾斯一下子差點把欄桿捏出手印,這每一名馬穆魯克都是一筆珍貴的財富啊,居然隔著這么遠的距離就被打掉了!
不過他畢竟是久經戰陣的悍將,不會因這點傷亡就動搖,反而冷冰冰地說道:“加快擊鼓,催促他們加快速度!”
現在這局面,已經有進無退了!
“轟轟……轟!”
話音未落,又是一輪炮聲傳來,拜伯爾斯驚異地抬頭向那邊看了過去。不對啊,剛才他都數過了,十二門炮,十二聲炮聲,應該都打了一炮了,怎么又來一輪,難道還有藏著的炮?
當然不是,第二輪炮擊還是從那十二門炮中打出來的。子母炮結構的龍牙炮最大的優勢就是高射速,現在充分地發揮了出來,一炮過后緊接著又是一炮,又是上千枚鋼珠向進擊中的馬穆魯克拋灑過去。
這次距離稍微近了一點,但也沒多少差別,戰果仍然不大,沒造成幾十個傷亡。而且在后方戰鼓的催促下,馬穆魯克進擊的勢頭非但沒緩解,反而進一步加快了。
這讓另一邊的杜為先憂心忡忡,催促手下們再次打出了第三輪炮擊,然后又是第四輪、第五輪。龍牙炮每門配五個子銃,打到這里,就意味著全打過一遍了。
“再來!”杜為先查看了一下榴霰彈的庫存,看著遠方勢頭不減的馬穆魯克,惡狠狠地吼了出來:“我看是他們的人多還是我們的炮彈多!辛格,讓你的人都把槍拿緊了!”
炮兵營除了炮兵還有四個連的步兵兼輜重兵,現在由準尉辛格率領,在炮陣前方的壕溝列陣待敵。
辛格現在皮膚曬得更黑了,他聽到炮聲間隙的命令之后,立刻應聲,然后對著手下們再次呵斥了起來。
印度兵們還是第一次面對如此大的陣仗,一個兩個都禁不住瑟瑟發抖,甚至還有尿褲子了的,熊樣不用提了。但其實他們并不需要如此害怕,因為他們手中拿的武器很是先進,是進行了后膛化改裝的鳥槍,除了沒有膛線,結構跟真·隕星幾乎沒差別,雖然有效射程低了點,但威力和射速都是一等一的。這種裝備的意義跟龍牙炮差不多,是能增強殖民地軍隊戰力卻又不容易泄露關鍵膛線技術的武器,有這些利器在,壕溝里的士兵們其實并不怎么需要擔心敵軍。
更何況,雖然馬穆魯克們的進擊依然氣勢磅礴,可其實在不間斷的炮擊下,陣中人的心態已經發生了悄然變化。一往無前的氣魄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對時不時會從天上降臨的鋼珠的擔憂和對前方那片白煙籠罩的營地的恐懼——如此遠的距離,就能帶走幾百兄弟的性命,如果到了近前,那里又會有什么?
——咦,怎么停了?
隨著馬穆魯克的快速進軍,前鋒距離炮兵陣地已經差不多只有一千米了,而這個距離已經達到了龍吟炮的有效射程。不過,一反尋常的,火炮卻突然停止了攻擊,一時間那可怖的雷霆聲停了下來,給戰場上帶來了久違的寂靜。
“怎么回事,怎么不打了?”
后陣的阿魯渾和圖答溫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們已經派了一部本部蒙古騎兵前去右翼支援,但調動需要時間,需要東海人先抗住一陣子才行。之前火炮打得不錯,讓他們安心了不少,但現在突然停了是什么情況,難道是火炮打廢了?這可就糟了啊!
而沖陣的馬穆魯克們則士氣再度高漲起來,紛紛發出了憤懣的怒吼聲。黑黃色相間的騎兵洪流轟然再次加速,之前因鋼雨襲擾而混亂的隊形重新嚴整起來。
這一定是阿剌保佑!前進,殺光那些敵人!
此時,兩軍中的大部分士兵都只能看到身邊的情況,并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么。而在高臺上能俯瞰整個戰場的雙方將領則意識到大戰已經進行到了關鍵時刻,接下來就是關鍵的一擊了,不禁把心吊到了嗓子眼上。
可他們能做到的,也就是只有擊鼓搖旗、吶喊助威了。
在萬眾矚目的炮兵陣地上,每門龍牙炮后面,四個子銃都違反安全規章地插上了拉火索,并排堆在了一起。杜為先站在后面,手里舉著一把驚蟄手槍,雙眼血紅地吼道:“現在是你們自由發揮的時候了,給我以最快的速度把這五炮打出去,聽槍為號……算了,就是現在!”
“砰砰!”
他接連按動兩次扳機,把兩枚子彈都朝天射了出去。而收到這個信號后,十二個炮長也幾乎在同時拉響了火炮,炮彈伴隨著巨響飛了出去,硝煙一下子冒了出來。兩邊的炮手之前危險地把拉車用的肩帶掛在了身上,開炮后被后坐力帶得踉蹌了一步,然后就直接用力向前拉,將火炮復位。與此同時,其余炮手也以瘋狂的速度換裝子銃,炮長簡單一看就再次開炮——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
如此嚴重違規的操作流程極大的提高了射速,五個子銃在幾十秒之內便發射一空。然而發射效率就不敢恭維了,密集的射擊使得濃厚的硝煙覆蓋了整個炮兵陣地,打到后面幾乎就是閉著眼睛打炮了,只聽見轟隆不斷的炮聲和遠方傳回來的爆炸聲,也不知道炮彈打到了哪去……下面,只能聽天由命了。
瘋狂的炮擊過后,戰場上再次安靜下來。而與之前特意制造的間歇期不同,這次東海人和印度人都心里沒底,不知道戰場上情況如何,只能一邊心急火燎地再裝填,一邊提心吊膽地等待硝煙散去。
“咳咳……到底怎樣了?”
“馬蹄聲,你們聽到了嗎?是不是沒了?”
“呸,是你耳朵被炸聾了,聽不見聲了!”
“哦,倒也對,我說怎么一直耳鳴呢……呃,等等,我是怎么聽到你的話的?——天哪,快看!”
沙漠地區高溫多風,硝煙散去得很快,而當戰場再次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時候,所有人都因震驚而屏住了呼吸。
沒了!
數分鐘之前還氣焰滔天朝這邊沖鋒的馬穆魯克們,就這么沒了!
呃,也不是真的沒了。作為一個整體的馬穆魯克軍陣沒了,而作為許多個體的馬穆魯克精英士兵們還存在著。只不過他們或是血肉模糊地埋在了黃沙里,或是躺在地上發出哀鳴或呻吟,或是策馬瘋狂地在戰場上奔跑著試圖躲避已經不存在的鋼珠,或是仍然試圖向炮陣沖鋒,只是他們身邊已經沒多少同伴了……
在這一輪瘋狂的炮擊過后,少說也有五千枚致命的鋼珠砸入了密集的軍陣之中。這個距離下,鋼珠就不是撓癢癢了,馬穆魯克身上的扎甲對之無能為力,幾乎觸之即傷。在迎接了這輪鐵雨后,差不多有十分之一的馬穆魯克當場計入了傷亡數字,而更多的人因混亂而產生了二次損失,原本嚴整的隊形蕩然無存……存活的馬穆魯克仍然有一大半,但是已經散亂無比,完全失去了作為一支軍隊的戰斗力了!
這支馬穆魯克大軍沖鋒的勢頭就此止住,殘存的兵力失去了士氣和組織,無法再發動有效的沖鋒。一部分膽小的士兵嚇破了膽,調頭向后逃去,但更多的人訓練有素,生生抑制住了逃跑的念頭,繼續堅持在了戰場上,可是他們又能干什么呢?
在后方的拜伯爾斯沒有硝煙遮擋,清楚地看完了炮擊的全程,但這對他完全是一種折磨——珍貴無比、精挑細選、每個人都是進行了十年以上刻苦訓練、無法再生的馬穆魯克,就這么隨隨便便被敵人的神秘武器給成片成片地打死,和被鐮刀成片割走的稻草沒什么區別!
噗——
一口老血吐了出來,沾污了前方的欄桿,拜伯爾斯頭暈目眩,差點就這么昏了過去,不過還是掙扎著下了最后的命令:“快,吹響號角,讓他們快回來!”
對面的蒙古主將自是大喜過望,調兵遣將乘勝進擊,不需多提。而東海軍這邊也是人人大喜過望,震驚過后,爆發出了強烈的歡呼。
“破,破,破!”
“萬勝,萬勝!”
望塔上的杜為先也沉浸在了勝利的喜悅中,不過很快幾聲清脆的槍響將他喚了回來——這是前方壕溝中的印度兵在開槍清除幾名勇敢地沖了過來的馬穆魯克,后者正試圖給看上去不堪一擊的前者表演一下騎射技藝,結果就被一陣槍擊給打成了篩子,毫無價值地死去了。
后裝槍的裝填要比傳統前裝槍快得多,而這一點又給了步兵們信心,也彌補了他們容易濫射的缺點。裝填子彈后,他們繼續向其它逼近的馬穆魯克射去,雖然準頭不高,但編織出了一道彈幕,成功將他們拒止在防線之外。
杜為先被他們喚醒,也意識到是反擊的時候了,于是扭頭看向了后方。那邊,一幫黑甲大馬的騎士剛完成了整隊,散發出肅殺的氣質向炮兵陣地走來。
“很好,也該這幫西夷出點力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