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3年,8月28日,樊城。
高達站在樊城滿目瘡痍的城墻上,縱使時已入夜,圓月初升,他也能看清城內的景象。
因為城內已經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照亮了天際!
在之前的攻城戰中,回回炮發揮出了驚人的威能,不但以無上火力橫掃了城墻,還繼續向城內延伸,摧毀了城后的一系列防御設施和民房,最終引發了大火。
而趁著城內和居民混亂無比的時機,城外埋伏在壕溝中元軍果斷發動,在幾乎沒有抵抗的情況下登上了城墻,甚至還把殘存的火炮調轉炮口對向了城內。
看上去堅挺無比、幾乎不可能攻陷的樊城,就這么在一日之內陷落了!
當然,元軍現在還只是占領了城墻附近,城中尚有不少宋軍沒驅逐出去。但這場大火自然會幫助他們完成這一點,他們只需要靜待一夜就行了。現在就不斷有宋兵從火場中奔逃出來,繳了兵甲,乖乖做了俘虜。
在元軍完全奪取城墻之前,有一部分宋軍和民眾從南門逃了出去,現在正倉皇地通過漢水之上的浮橋退往南岸襄陽城。場面混亂,不時有人落水發出哀嚎,高達沒有命人阻攔他們,任由他們去南岸散播恐懼。即便他們到了襄陽,也不過是進了一個更大的牢籠而已。
高達看了一會兒,正欲下城去看看,伯顏就匆匆登上了城,對他說道:“國公,史丞相請你去商議軍務。”
史丞相即現在的中書省左丞相史天澤,也就是元國文臣之首,德高望重。這次襄陽大戰出動軍隊將領太多,一般人壓制不住,忽必烈便把他派來主持大局。不過他現在年事已高,平時也管不了什么大事,只是制定好方略,任由將領自行發揮,也就起個居中協調的作用。
事實上這個協調工作也不可小覷。元軍在南陽本就有好幾個萬戶的屯田軍,去年與蔡國發生沖突時又抽調了不少兵過來,今年高達剿滅張家后,諸世侯攝于威勢,不得不拿出更多兵力來協戰。如此一來一去,到現在他們在襄樊已經足足集中了十萬以上的兵力。這支大軍分三個方向進攻,北邊樊城由高達統率,西邊漢水南岸由阿術、劉整統率,東邊漢水東岸鹿門山方面由阿里海牙統率。此外,還有一大批零散的后勤后備力量。這些龐雜的軍隊相互之間交流困難,一個弄不好反而扯了自己的后腿,當年濟南之圍就是一個慘痛的教訓。史天澤吸取教訓,強化了軍令交流,并且尤其注重后勤保障,對戰事做出了卓越貢獻。
但平時也就罷了,現在剛奪下樊城就要議事,顯然不是那么簡單啊。
高達輕輕一笑:“呵,剛上了城墻,摘桃子的就來了。也罷,這便去看看吧。”
8月29日,襄陽。
呂文煥匆匆來到北門處,正見一列大車把白布蓋住的尸首運了進來。他急忙跑到跟前,看著車板上明顯比常人小了一圈的輪廓,猶豫了一下,沒有把白布掀開,而是轉向車旁的范天順問道:“這里面可是牛統制的遺體?”
范天順是范文虎之子,現在的銜是荊湖都統,在呂文煥手下負責襄陽城墻的具體防務,和樊城的牛富職責差不多。不過與怯懦的父親不同,范天順頗有勇名和正義感,現在他見牛富身死,也物傷其類,悲痛地點頭道:“正是。這最前面一具便是牛兄弟,后面是他的裨將王福,再后那幾位也是隨他們一同抗爭的義士。”
作日襄樊陷落,但牛富猶自率領部下在城中展開巷戰,對元軍進行最后的抵抗。如果換了這個場景,他們的抵抗會給入侵者造成不少麻煩,但無奈當時城中燃起了大火,他們根本沒有多少騰挪的空間,被元軍逐漸逼入了絕地。
高達本想勸降這位強項將領,但牛富寧死不屈,自投火海而死。他的屬下王福等人也隨之就義了。事后高達多有感慨,命人收斂了他們的遺體,向南送去了襄陽城中。
呂文煥感嘆道:“果然是一幫大好義士,真是壯烈!”略一停頓,又說道:“蔡國公將他們送歸,也是光明磊落。”
范天順沉浸在悲痛中,下意識對這位上官反駁道:“哼,他投降了韃子,助紂為虐,算什么大丈夫!”
呂文煥長長一嘆氣,朝北邊看去:“不能這么說,他也是有苦衷的,蔡國不是亡于北朝,而是自己人……罷了,還是先安置好我們自己弟兄吧。”
他轉回來,對遺體深深鞠了一躬,說道:“定不會讓諸位烈士白死,我這就上書朝廷給你們表功,要為你們進爵行賞,封妻蔭子!”
話雖這么說,可現在襄陽被四面合圍,信怎么送出去呢?更何況,該給哪個朝廷送呢?
范天順也嗚咽著說道:“牛兄弟,我們一定會給你報仇的,一定要把襄陽城守得死死的,不讓——”
“轟!”
突然一聲炸雷爆響,在場諸人都為之一凜,附近的城頭上也傳來了呼喝聲。
軍情緊急,呂文煥和范天順也顧不上遺體了,匆忙命令軍士趕車送往城內,然后便沿著城門附近的城階登上了城頭。
范天順扯過一名軍官,問道:“是哪里發的炮,打中什么了沒有?”
軍官往北邊一指:“是樊城打過來的,沒中,砸進水里了。”
兩人往前看去,果然在不遠處的江中有一片水花,應該是剛打出來的。他們又各自掏出一枚望遠鏡,往前看去,但并未在對面發現火炮的蹤跡。
范天順疑惑地說:“奇怪,是從哪里打過來的?——噫!”
他的疑惑立刻得到了解答,對面江岸一處土堆后冒出了硝煙,稍后又傳來了巨大的炮聲——“轟!”
然后才是一枚炮彈劃著高拋物線慢悠悠地跨過江面落過來,一直躍過城頭,狠狠落在了城內,砸出了一片塵土。
原來,昨夜元軍趁著夜色,把回回炮轉移到了江岸上并修好工事隱藏了起來,現在就對著襄陽城開始炮擊了。
呂文煥心里一咯噔,而范天順已經先他一步下了命令:“你們就這么干看著?快,開炮,反擊!”
城頭的軍官們略一猶豫,但還是遵命行事了。很快,襄陽北城的火炮就忙碌地裝填瞄準,對著一天前還是自己地盤的對岸轟擊了起來。
漢水寬約一里,在過去是個難以跨越的障礙,而在現在的火器時代卻只是個尋常的炮擊距離而已。宋軍的“大將軍”們不太費力就把炮彈送了過去。
但是,滑膛炮在這個距離上的散布極大,幾乎不可能正中目標。而且即使打中了,也不過是打在土堆上而已,對后面的回回炮絲毫構不成什么威脅。剛打的這一輪炮,也就是壯壯膽用。
相反,曲射的回回炮躲在工事后面,可以肆無忌憚地開炮。雖然它們的準頭比宋軍的直射炮還要差得多,但目標卻大多了——只要落進襄陽城里,炸哪不是炸啊?
眼看著,宋軍又落入了單方面挨打的窘境。
突然,一枚對面打來的炮彈不偏不倚落在了城門前,砸進了泥土地里,然后發出一聲震撼人心的爆響,無數土石被爆炸了出來,一直濺到了呂文煥等人的頭臉上,甚至腳下也能感覺到微微的震顫。
城上諸人臉色唰的一下白了。范天順立刻對呂文煥勸道:“安撫,城上危險,請您回府中坐鎮!”
呂文煥也心臟狂跳,他看過昨日樊城潰兵帶回來的戰報,知道對面的巨大震天雷不好惹,現在親身見證了果然不凡。他沒有逞強,這便從善如流,轉身欲走。
不過就在這個關頭,對面卻停止了炮擊,還在城頭上搖起了白旗。這當然不是投降的意思,而是表明有談判的意圖,因此呂文煥又停住了腳步。
很快,有一艘小船打著白旗駛到了南岸,又有一員文官下到了岸上,對著圍住他的一眾宋軍喊道:“在下宋衜,攜蔡國公書信而來,求見襄陽呂安撫!”
呂文煥聽在耳里,當即走到城垛前,對他喝道:“我就是呂文煥,蔡國公要你帶什么信來?”
宋衜把信交給城下宋軍,讓他們給吊上城頭去,又對呂文煥俯身行禮道:“見過呂安撫。”然后他又抬頭對周圍宋軍環視了一圈,帶著笑意說道:“安撫、眾位宋軍兄弟,剛才我軍回回炮的威勢你們也看見了,這還只是小試牛刀而已,不過只用了四分之一的炮,隨意打上了幾發罷了。若是百炮齊發,震天雷鋪天蓋地而來,那將是如何一番景象?樊城便是如此被我拿下的,襄陽雖大,可能頂得住?”
聽他這么一說,旁人頓時變色,一名宋將不忿呵斥了起來:“爾是來羞辱我等的嗎?做夢!不過就是幾頭破炸彈而已,能嚇到誰啊?有本事就真刀真槍來墻頭啃吧!”
宋衜呵呵一笑,對他一拱手道:“兄臺誤會了,我絕無看不起諸位之意。恰恰相反,國公和我等正是敬佩諸位都是響當當的鐵漢子,才不愿意諸位就這么白送了性命,故來說和。昨日,我也是眼睜睜看著牛統制赴死了,對他的氣節格外欽佩,還有……”
他又一連講了幾個宋軍好漢的事例,語氣誠懇而真摯,讓氣氛緩和了下來,卻又隱隱有些悲涼。
不過,很快他就話鋒一轉,抬頭看向城上的呂文煥,提高音調說道:“可是,諸位義勇之士如此忠義敢戰,又是為誰而戰的呢?為了大宋?為了趙氏?可這大宋又是哪個大宋,這趙氏又是哪個趙氏?你們在這里浴血奮戰,他們有過問過你們嗎?有為你們送來補給嗎?有派兵來支援你們嗎?恐怕都沒有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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