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3年,9月30日,黃州。
又是一輪炮擊過去,躲在城門洞里的一隊哨兵站起身來,緊張地張望著北方。
剛才炮擊的時候,他們并不緊張,因為震天雷怎么也不可能炸到城門洞里面去,所以安全得很。而現在炮擊一停可就反而危險了,因為元軍隨時可能發動進攻!
之前的兩天里,這樣的循環就不斷重復,元軍先是用回回炮轟一陣子,然后派步兵前來攻城。一開始宋軍對這樣的攻擊很不習慣,戰況一度很是危急,不過后來也摸索出了一些規律,應對起來從容了許多。
震天雷的爆炸聲勢雖大,威力實際上卻并不強。宋軍在城后緊急挖掘了一些壕溝之類的工事,又用木頭搭建了覆土的棚子,在炮擊時躲進去,就能防住大部分的彈片攻擊。城中居民也組織了起來,在后方準備了水桶和水龍車,隨時營救被炸燃的民房。如此防炮問題就得到了很大的解決,只需要等炮擊結束后上城防守就行了。
所幸元軍沒有步炮協同的功底,炮擊和進攻之間總是隔了一段時間,所以這個時間差還是挺充裕的。不過后來元軍也學乖了,經常佯做停止炮擊,等宋軍上了城再突然打上幾輪,給宋軍造成了不小的傷亡。
所以現在宋軍就在安全的地方安排哨兵觀察,等確定了元軍步兵真正發起了進攻,才命守城部隊上城。
一個哨兵冒險走出去,爬到城門外一個小土臺上,張望著北方已經被元軍占據的壕溝群。突然間,前方一陣急促的鼓聲傳來,壕溝里也冒出了大量的人頭,哨兵見狀不再遲疑,掏出一桿嗩吶作勢欲吹。
“且慢!”
正在這時,城門里一個新出來的兵攔住了他。
哨兵見他胸前有黑甲,腰里還別著一把手槍,應該是哪個軍官的親兵,不敢怠慢,問道:“這位大哥,是怎么了?”
親兵戴上斗笠,匆匆留下一句:“我奉命出去偵察敵情,你先莫要告警,以免打草驚蛇,等我過去了再吹。”說完便小跑著向西北方的林子里摸去了。
哨兵對此也沒太奇怪,畢竟這兩天來出城偵察或者送信的人確實不少,一直看著他身影消失,才吹響了嗩吶。
洪亮而高昂的聲音立刻在戰場上響起。
“上城!”
聞聲,城后的各級軍官立刻指揮士兵們登上了城墻,各就各位準備了起來。
“見鬼,又是百姓!”
看著前面密密麻麻的散亂隊伍,部將苗徐忍不住罵了起來。
之前元軍逼迫百姓為前驅,成功奪取了城外圍的壕溝,此后便一發不可收拾,經常重復這個伎倆。
這個手段很無恥,但百姓們后面往往跟著元軍,又不可不防。
不過相比低平的壕溝,高聳的城墻對這招并不怎么怕。人再多擠在城前也一時上不來,只是霰彈的靶子而已。只是,也不代表可以就這么高枕無憂了……
一名炮兵隊正湊過來,對苗徐問道:“部將,咱什么時候開炮?”
苗徐看了看城頭的大炮,又看了看剛抬上來的半箱紙包火藥,嘆道:“還是跟上次一樣,放近點再打吧。你讓弟兄們都穩著點,看準了再打!”
隊正苦笑道:“我們盡力吧。”
作為重要的戰略物資,黃州之前的火藥基本上都被阮思聰他們一股腦帶走了,現在城中的儲備都是邊居誼后來籌集的。當初一算,好像還能用很久,但真打起來槍炮齊鳴,火藥的消耗速度遠超想象,到現在必須節制著用,不然這城也守不了幾天了。
其實元軍頻繁驅趕平民來攻城,本來也沒指望他們能有什么戰果,打的就是一個消耗彈藥的主意。雖然狠毒,確實也有效果。
眼看著又一次防守戰要開始了,不出意外還是過往戰例的重復——攻城方涌到城門前,遭遇多方火力的交叉打擊,損失慘重,敗退回去,然而彈藥也又消耗了不少。
苗徐嘆了口氣,繼續朝城下看去。
這時,另一名部將蘭自修走上了城頭,臉色陰霾地對他說道:“都統下令了,炮開得緩一點,這次換個打法,把城門讓開,放他們進來!”
苗徐一驚:“現在已經要用到這招了嗎?”
蘭自修嘆道:“沒辦法了。現在開城,讓百姓先入城,還能救下來一些。后面放進來的元軍也能用刀槍對付,多少能省點火藥。”
苗徐又道:“收納百姓,確實是善舉,可城中糧草本就有限,難道不會過于耗費嗎?”
蘭自修一副苦笑的表情:“這么個打法,糧食不夠吃之前,火藥早就用完了,先顧眼前吧。我去門后預備了,你在上面盯著點!”說完,他就下城去了。
苗徐無奈,只得又召來部下軍官,重新安排了命令。
不久后,城前攻守進入了白熱化,城頭守軍用火槍瞄準城下敵軍一個個打過去,火炮不時開上一炮。元軍驅趕平民們拼命往墻上架著梯子,收效不大,但也不敢往下退。
就在這時,突然“嘎吱”一聲,城門不知道為何開了。
見到洞開的城門,曹子顏為之一愣。
他前天被驅趕攻陣的時候僥幸活了下來,被元軍收為了軍戶,發了一件號衣一把長矛,負責帶領其他被拉壯丁的平民。
今天他帶隊來攻城,本以為又是九死無生,沒想到到了城門前門卻自己開了,這是什么狀況?
周圍許多正式兵丁也都產生了疑惑,但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前驅的平民們就朝著門里沖過去了——他們可不會管那么多,現在頭頂上還不斷飛著鉛子鐵彈呢,眼看著前面有條生路,怎能不進去試試?
“喂,都回來!”
曹子顏跳著腳試圖攔住他們,但毫無辦法,眼睜睜看著他們沖進了城門里——呃,等等,好像沒事啊?
這時,又有一枚鉛彈飛來,他身邊的一個元兵應聲而倒。他嚇了一跳,回頭看了看元軍大營的方向,也跟著人流往城內沖去。“的,進亦死退亦死,即便是鬼門關也只能闖進去看看了!”
他咬著牙,沖進了黑洞洞的城門內,視野先是變黑,然后又驟然一亮,然后就被嚇到了——
城門后本就有甕城,現在又挖掘出了一圈圈的壕溝,將他們這些甕中之鱉牢牢地圍在了里面!
之前沖進去的平民還好說,現在被宋軍引流到后方,再由黃州青壯組成的征召軍一個個甄別安置。而正牌元軍可就難受了,一進去就被宋軍重點對付了!
見十幾根長矛指了過來,曹子顏立刻嚇破了膽。但他很快反應了過來,甚至還有了一種找到組織的慶幸感,把手中兵器往地上一扔,哭喊道:“弟兄們,我是良民啊!”
遠處的元軍大營中,阿里海牙看著攻城的元軍“攻入”城門洞中,然后像被吞噬了一樣再未出來,氣得差點把手中的望遠鏡摔掉。但他剛一抬手,想起了軍中流傳的“摔鏡不祥”的傳言,又硬生生忍住了。
他火沒處發,就對著身旁的降將陳奕罵道:“你的兵是怎么練的,這么明顯的陷阱都看不出來?”
他嘰里呱啦了一通,陳奕也沒聽懂,但看神情就知道不是好話,只得低頭挨訓。
后面的張庭珍勸解道:“元帥,也怪不得他們,就算留在門口攻城,也無非是個潰退的結果……”
阿里海牙聽了,更是火大:“廢物,都是一幫廢物!這么久了,連一座小小黃州都拿不下來!”
實際上這種堅城攻下來得用幾個月乃至幾年都是常事,只不過這一個月來戰事異乎尋常的順利,高達呂文煥他們遇城幾乎是旦夕而下,可到了他這邊一上手就被卡住了,這不是顯得他無能嗎?
而且,更令他暗自心驚的是,這次黃州戰事從開始到現在已經扔進去了好幾千的兵,還僅僅只是一座城而已。即便今天就能把黃州拿下,可下游還有那么多城池,要是都一個個啃過去……我大元有那么多兵可用嗎?
他火冒三丈,用惡毒的語言咒罵著周圍諸將無能。諸將反正聽不懂,也就任由他這么罵著。
“報!”
正在這時,卻有一名名叫任寧的降將面帶喜色急乎乎地趕來,對阿里海牙喊道:“大帥,大喜事,有城中信使潛來,愿為大軍內應!”
邊居誼來到了甕城內,看到紅著眼在壕溝前指揮的蘭自修,心中感動,上前慰問道:“紀然,你辛苦了。這一陣救下了上百百姓,殺敵無算,你居功至偉啊。”
蘭自修搖了搖頭,看了看城內的方向,說道:“但也只是個權宜之計。都統,若是再這般孤立無援下去,我們總歸是……”
邊居誼樂觀地拍了拍他的肩:“不要緊,看現在的樣子,十天半個月總歸是能守下來的,到時候朝廷肯定就有援軍過來了。”
蘭自修苦笑了一下:“援軍,真的會有嗎?”
“會的,”邊居誼堅定地點了點頭,“紀然,你再堅持一天,明日入夜我就派人來換你。”
蘭自修對他一抱拳,目光閃爍地說道:“為了黃州百姓,我一定看好這個門!”
邊居誼對他相當放心,畢竟他就是黃州本地人,守衛起家鄉來自然用命。之后他又視察了一圈,確定沒什么問題,就把現場交給蘭自修,自己回去后方繼續巡查了。
時間很快過去,轉眼又來到了明天。
一大早,元軍就開始了例行的炮擊。現在宋軍的應對已經很成熟了,城頭守軍下城躲避,哨兵就位偵察,邊居誼帶著后備部隊在后方待命……可這次出了狀況!
城北方,在漫天的爆炸聲中,大片的元軍向黃州城展開了進攻。
“轟!”
任寧看著一枚震天雷在前方不遠處爆開,趕緊低頭掩住了臉面。還好爆炸傷害不大,只給前面的兵丁掛了些彩。
“呸!”任寧唾了一口,“這些震天雷,也太不靠譜了。”
震天雷爆炸的時機不固定,因此之前回回炮發威的時候自家步兵都是不會上前的,以免被誤炸到。但今天情況緊急,顧不了那么多了,一隊隊的元兵在炮擊時趁著掩護就往南邊集中,也真是拼了。
罵完,任寧趕緊招呼自己的部下整隊繼續前行,又轉頭對身邊的那名宋軍裝束的親兵問道:“老子豁了出來拼命,你們那邊可別出什么岔子啊!要是有詐,老子能不能活不說,肯定先把你給砍了!”
那名親兵正是城中派出來的信使,昨日一路潛越至元軍大營,報告城中有人愿為內應的消息。當時發現他的就是任寧的部下,任寧喜洋洋地把消息報上去,沒想到沒撈到功勞,反倒被阿里海牙指派過來打了前鋒,也真是晦氣。
親兵拍著胸脯說道:“將軍放心,絕對萬無一失……看!”
正在此時,黃州城門突然開了。
任寧一咬牙,喊道:“成敗在此一舉了,小的們,都給我沖!”
士兵們本來也對頭上的震天雷有些發怵,現在下意識就遵令小跑了起來。緊急情況下隊形不免散亂起來,但還是一窩蜂般擠進了城中。
進了門內,任寧見到里面完善的工事,心里立刻一咯噔,但見城內宋兵抬著長槍悲憤地看著他們卻不發難,安心了不少。
他心中略一斟酌,站了出來,友善地問道:“在下大元軍中千夫長任寧,請問哪位是蘭部將?”
在他面前,蘭自修分開人群走了出來,打量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旁邊的自家親兵,點了點頭,嘶啞著嗓子說道:“任將軍是吧?既然你帶他過來了,那也該知道了我的條件……只要你們能保證一城百姓安全,我便可以協助你們進城。否則,你們即使進了這個門,也別想突破甕城!”
任寧當即舉起了手掌:“那是自然,我軍大帥已經下了令,只取城,不取人民。蘭兄弟如此識時務,元帥見了一定會有大用的!”
蘭自修瞥了他一眼,又命部下給他們讓開通路。“但愿吧。”
任寧大喜過望,當即就掏出了一面元旗,然后對手下招呼道:“隨我上城,把這城門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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