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3年,10月7日,蘄州。
鴻宿洲東側,吉州號正橫在江中,將側舷火炮對著上游的元軍戰船打過去。然而這樣只能稍稍阻滯元軍的腳步,他們還是借著江流一點點向南接近,并且將炮彈如雨點般地砸了過來。
“砰!”
一枚炮彈撞在了吉州號的側舷上,只是砸了個坑就彈開了,和之前的多枚炮彈一樣。
但是很快,又一枚炮彈飛來,稍稍打歪了偏離了船體,但好巧不巧正砸在了首斜桅上——粗大的桅桿被齊根砸斷,斷裂的桅桿轟然下落,又被支索牽住,底部扎進了水里,頂部吊在空中,隨著水流不斷搖晃著。
水手們呼喊著跑向船頭,又產生了爭執,不知是該將桅桿拉上來還是干脆砍斷支索把它拋棄,只好派人去后面艉樓艙內的議事堂請示文天祥。
但文天祥此時也在焦頭爛額著,四方都軍情危急,議事堂中眾人七嘴八舌,卻遲遲統一不了意見。
左邊,陳文龍對他急道:“安撫,西山營地頂不住了,得派兵支援!”
右邊,陳世崇同樣也有自己的主意:“不行,江上敵船太多,我們這點炮全打中了都攔不住,萬一被他們搶灘到鴻宿洲上就麻煩了,洲上必須留夠人防守才行!”
就在他們爭論的同時,船身上仍不時傳來震顫感,顯然敵軍的炮擊一時未停。
“砰!”
又一枚炮彈飛來,直接砸在艉樓側舷板上,撞出了強烈的震動和響聲,打斷了艙內的爭論聲。
文天祥拍案站了起來:“先去蘄水,支援岸上的戰斗,再回頭支援鴻宿洲!”
另一邊,蘄水中游的漕河鎮上,防線的局勢不容樂觀。
“可惡,阿里海牙這個畜生!”
幾輪有來有回的炮擊過后,邊居誼憤怒地發現,阿里海牙再度故技重施,從周邊裹挾來了無辜的民眾。
百姓們擁擠在岸邊空地上,宋軍弄不清元軍的意圖,暫時停止了炮擊,以免誤傷他們。
很快,元軍就從后面推出了大大小小的簡易筏子,讓平民在前劃槳,士兵在后搭乘兼監督,蜂擁向南岸涌來。這些士兵也是投降的宋兵,阿里海牙用起來毫不憐惜,只當消耗火力的炮灰送過去。
但這簡單粗暴的法子總是有效,一時間渡河的目標過多,河上的小炮船和南岸的火炮火力密度不足,難以完全攔截。蘄水并不寬,很快,數百士兵和更多的平民就涌到了南岸,前者沒有直接沖向陣地,而是裹挾著后者為掩護,向陣線側翼逃去。雖然這種奔逃行為一時無法對陣地造成威脅,還會遭遇陣地上的火力打擊,但總能有些人逃出去,在陣地火力不及的地方躲藏起來,這無疑就成了一道隱患。
而在北岸,還有更多的這種“組合式渡筏”在不斷下水。
邊居誼深吸了一口氣,有一場惡戰要開始了。
另一邊,西山營地。
營壘之上,守軍剛剛擊退了一波元軍的進攻,現在正在收拾戰場,把己方的傷員和尸體拉回營中安置,把敵方扔出營外。經過連續幾輪鏖戰,他們算是守下了營地,但自己的傷亡也不輕,士兵們臉上麻木而悲涼。
可就在這時,北邊轟隆數聲傳來,天空之上多了幾個小黑點,其中兩枚轟然炸裂開來,拋出了大量的小鐵砂和鉛子——正是有著赫赫威名的回回炮!
“不好!”
營中有經驗的黃州宋軍立刻找掩體躲避起來,而其余的蘄州軍和團練兵則不知所措。但其實都差不多,爆炸時間太快,被打中的人即使有經驗也沒時間去躲,躲起來的本來就沒被打中。不管怎么說,這一輪突然襲擊,營中一下子就有十多人傷亡,其余的人也被嚇了個不輕。
已經帶兵進入營中指揮的苗徐立刻朝來炮的方向看去,果然發現了端倪,原來是北邊不知道什么時候堆出一個炮兵陣地,回回炮就躲在后面打炮!
他氣得直跺腳:“是趁著步兵攻營的時候挖出來的!可惡,又是這一招,真是狡猾!”
但這真是沒辦法了。要是人數差不多,還能學當初那般出營試著奪取炮兵陣地,但現在元軍遠比自己多,根本出不去,只能任由他們轟了。他只能通知營內主要軍官,讓他們帶人挖掘掩體避炮。
可是倉促之間,能挖多少掩體出來?眼看著一枚枚震天雷落過來爆炸,營中士兵不斷出現傷亡、人心惶惶,苗徐不得不心中大慟:“可惡,元賊如此猖狂,難道就沒人能治他們了嗎?!”
“轟轟轟……”
就在這時,一連串的炮聲從南邊傳來,苗徐回頭一看,是兩艘大戰船出現在了南邊的蘄水之上,正把炮彈朝北邊的元軍射去!
這應當是后方見營地狀況不妙,派大戰船過來支援了。船上的十五斤重炮可比營地中的野戰炮威猛多了,聲勢驚天動地,立刻提振了營中守軍的士氣,歡呼聲響了起來。
苗徐也率眾振臂呼喊了起來,但心中卻并不樂觀:“蘄水水淺,大戰船沒法靈活行動,艦炮猛則猛矣,但也未必能阻住元軍多久。而且蘄水上多一艘,江水上就少一艘,安撫出此下策,恐怕局勢相當危急了啊。”
東岸的蘄州城頭,管景模和幾名守軍將領看到了西岸的血戰,心情復雜。
這時,張庭珍匆匆登上了城頭,對著他們喊道:“知州,諸位,立功的時候到了。現在立刻點兵出城,去東邊配合我軍作戰,大事今日可定矣!”
聞言,幾人反應不一,有露出喜色的,有擔憂的,也有隱隱發怒的。管景模出面問道:“可是大元兵渡河了?”
張庭珍道:“自是渡河了,但也未竟全功,不然也用不上你們了。你們還等什么?現在就是立功的最好機會,否則真全讓我軍獨自把邊居誼給打下來,那要你們還有何用?”
一名將領感覺自己被冒犯,幾欲出聲呵斥。管景模見狀,連忙攔住了他,對張庭珍說道:“是,我們這便整軍,出城應和大元兵!”
張庭珍看了他們一眼,哼了一聲,便拂袖下城,留下一句:“動作快點,莫要誤了軍務!”
管景模目送他離開,然后轉身對幾個將領說道:“諸位,事已至此,便只能接著走下去了。就按他說的,點兵出城吧。”
吉州號上,一枚西岸打來的震天雷剛剛好巧不巧地在主桅附近爆炸,引燃了帆布,同時又傷到了不少水手。其中傷最重的那個從右腮到脖頸扯出了一大片鮮血淋漓的口子,當場從桅桿上摔到甲板上,連哀嚎聲都發不出來,只能像破風箱一般發出漏氣的呼喊聲。其余水手們已經見慣了生死,沒有太過驚訝,幾人一把手,就把他抬到旁邊安置起來。
文天祥的額頭也被濺出的木片劃破,所幸無大礙,拿布簡單一包就又指揮了起來。
他正緊盯著北岸的元軍,可正在這時,背后又傳來了警報聲:“安撫,不好了,后邊蘄州軍出城了!”
“什么?”文天祥急忙轉過身去,蘄州兵不管是往哪動,都不是好事啊!
果然,一隊隊的兵丁自城中涌出,沿著蘄水東岸開始向東北方行去。
陳文龍立刻大叫不妙:“不妙,若是他們去襲擾邊都統的陣地,元軍再自北岸出擊,處境便不妙了啊!”
陳世崇嘆道:“我看已經不妙了,他們敢出城,多半是元軍在上游大舉出動,他們得了消息才敢趁機偷襲。”
不管怎么說,這都是個壞消息。
文天祥看了看西岸正在煎熬的守軍,又看了看東岸正在出城的蘄州軍,咬牙道:“不行,須得有所決斷……西岸若失,只是斷一臂,可東岸若失,就是剜其心了。左右舷一起開炮,左舷阻攔元軍,右舷襲擾蘄州軍!給西山營發信,讓他們撤回船上,去上游東岸東山后登陸,阻擊敵兵!打出旗號,讓附近的戰船都過來幫忙運兵,我們也把小船放下去幫忙!”
旗鼓號令立刻傳達了下去,北岸仍在堅守的苗徐他們得了命令,錯愕、驚訝而不甘,但還是不得不輪流撤出了這個流滿鮮血的營地,向東岸轉移。
然而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正當他們笨拙地調動著兵力的時候,江面上的元軍戰船卻突然大舉南下,直朝著蘄水口撲了過來!
河口的撫州號匆匆轉向攔截他們,但卻一個不慎,擱淺在暗灘上,整艘船一下子向右傾覆過去。
兩艘盾船與元軍的龜船纏斗起來,雙方都皮厚無比,互相打過去沒什么效果。但宋軍就這兩艘盾船能抵擋一下,剩下的中小戰船不知所措,面對如狼群一般撲來的元軍戰船或戰或避,局勢越來越不妙。
突然間,一艘滿載著宋兵的運兵船被元軍的火炮擊沉,士兵們有的著了甲來不及解開直接沉了下去,有的漂浮在河面上掙扎,有的奮力向河岸游去……
吉州號不得不放棄對岸炮擊,在河水之中橫過船身,用側舷炮對付蜂擁而至的敵船。然而這些天來這艘船本就已經損失了近三分之一的火炮,火力弱了不少,現在面對數不清的敵人,更是力不從心。很快,幾艘跑得快的元軍戰船就貼到了臉上。
“天哪!”
文天祥沖到側舷邊,親自對著一艘元船開了一炮,又掏出手槍砰砰朝一個正在攀著繩索登船的元軍水兵開了兩槍。然而這仍無法阻止更多的元兵如同蟻附攻城一般向吉州號這艘功勛磊磊傷痕累累的大船上攀登開來。
文天祥收回手槍,顫顫巍巍地裝填起來,然而手抖著怎么也裝不好——這時又有一艘元軍戰船撞了過來,船身一晃,他一個踉蹌,把住了前面的支索才穩住,然而槍和彈都掉在了甲板上。
“砰!”
這時下面的元兵開始對吉州號上開槍了,其中一槍正中文天祥不遠處的一個炮手,打中了他的腦袋,紅白之物飛濺開來。
后方的陳世崇眼疾手快,一把將他拉了回來,喊道:“安撫,保重啊!”
文天祥靠在桅桿上,瞥見了西北方岸上打著“高”旗的元軍涌入了西山營地,回頭一看,又見東岸蘄州軍如黑潮一般吞沒了少量剛剛登陸的宋兵,不由得悲從中來。
他仰天大嘆:“蒼天啊,你難道要亡我大宋嗎?!”
這時開始有元兵攀到了甲板上,與水手們展開了廝殺。陳文龍拿著兩把鳥槍沖了過來,塞給文天祥一把,然后對他吼道:“天下義士何止千千萬,沒了我們,還會有人前仆后繼!現在,我們縱死,也要英勇赴死!”
文天祥握緊了槍桿,站了起來:“對!我曾在東海國學了無數學識,但有一點最令人信服,華夏自古以來便是一手詩書一手兵戈立國。若是只敢躲在書齋之中念誦古書,算得上什么士?”
說完,他對周邊的士紳和水手振臂一呼:“今日,我們便要恢復古之風骨,以真士的身份赴死!”
“今日可死!”陳世崇首先跟著他喊了出來。
“今日可死!”陳文龍和水手們也高呼了起來。
文天祥熱淚盈眶,抬槍上肩,瞄準了一個登艦的元軍,扣下扳機,然后喊道:“吾死,亦要有祭!諸位,殺敵吧!”
水手們士氣高漲,在艉樓上勉強列成隊形,向下沖殺過去。舯甲板上元兵剛要成氣候,被他們這么一沖殺,又敗退了下去。
見狀,文天祥心中欣慰:“如此一來,也不枉此生了。”
他們士氣從來沒有這般高漲過,然而卻也只是落日余暉了。如今大戰船上各處火炮大多皆已失能,無法阻止周圍元船接近,雖說他們暫時還能在甲板上站住腳跟,但陷入絕地已經是時間問題了。
文天祥看看周圍的敵船,又環視了一圈四周,最后下令道:“先搶下幾門炮來,裝上霰彈,能打一點是一點!”
然后,他再次抬頭看向遠處的元船。它們已經沖破了鴻宿州的阻攔,往蘄水接近過來,而每過來一艘,都給嚴重傾斜的戰局再壓上一道砝碼——可正在這時,異變突生!
“……蒼天!”
在漫天的廝殺聲中,文天祥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因為就在他目力所及之處,一艘堅固的龜船突然爆炸開來!
“轟……轟轟!”
幾聲巨大的炮聲和爆響從南方接連傳來,把船上眾人的目光吸引了過去。
“怎么了?”陳世崇的眼睛同樣瞪大了,“難道是他們的火藥失火爆炸了?哈哈哈……真是天誅!”
“不!”陳文龍指著更南方,激動地顫抖著叫喊了出來,“看……是援軍!!!!”
眾人聞言看了過去,然后同樣紛紛露出了激動的神色——
在南方的長江江面遠處,不知何時有六根高高的煙柱升了起來!
文天祥顫抖著掏出望遠鏡,朝江面看去,然后一下子癱到了桅桿上:“長船體,白舷紅線,煙囪炮塔……是燎原級!”
他從未有一刻像如今這般心情激動,幾乎要高嘯出來:“東海軍前來援救了!”
彷佛是為了回應他,江上的兩艘燎原級的甲板上一先一后冒出了團團硝煙,幾秒之后,又有兩艘元軍戰船旁邊被砸起了水柱,片刻后又有火光爆閃,隨后接連爆響傳來。其中一艘只是被創傷,側板被開了個大洞,另一艘則跟之前那艘龜船一樣倒霉,被引燃了艙中火藥,引發了一連串的爆炸。
火光在江面上沖天而起,強烈的爆炸聲在山水之間不斷回響著,以不可思議的巨力宣告著東海軍的到來。
“威武!”
吉州號上的船員們無不感到劫后余生,歡呼了起來,然后是不斷的歡呼。
“威武,威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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