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夏元年,6月15日,云南,昆明。
“呵,端的是大好氣象。”
藍天之下,滇池之上,一艘畫舫正在青色湖水上隨風徜徉著,陳嵬正站在船樓之上,觀覽周圍的大好風光,有感而發。
令他感慨的,不僅是周邊的湖廣山色,還有人——在西邊通向螳螂川的“海口”,一大群民夫正在忙碌著,疏通滇池的下游水路。
二十四年前,忽必烈滅大理國,將云南之地納入蒙古帝國的版圖。十年前,忽必烈封皇子忽哥赤為云南王,出鎮云南。這二十多年來,蒙元在云南施行的一直是軍管治理,不設州縣,而是把諸軍按萬戶千戶百戶分駐各地,就地取糧、鎮壓反抗。雖然一時建立了統治秩序,但卻也沒有什么盈余能夠輸出,對于元國來說就是一塊可有可無的地盤而已。直到三年前丟了河北,元國朝廷才決定在這處大后方建立行省,進行正規化建設,派遣了名臣賽典赤贍思丁擔任平章政事,治理云南。
賽典赤贍思丁上任之后,做了三件事。其一是把云南的行政中心從大理城遷移到了東邊的鄯闡府,建立了昆明縣。其二就是在昆明興修水利,改善民政。
昆明標志性的地貌就是城西的滇池,南北七十里、東西二十里,面積廣大。滇池有四面八方河水匯入,但是出水口就只有西邊的螳螂川一條,很容易排水不暢出現澇災。賽典赤贍思丁建城昆明后,因地制宜,征發民夫疏通螳螂川,不但減緩了滇池水患,還使得螳螂川下游大量農田可引水灌溉,一舉兩得。
“云南之地好好經營,未必不又是一處大好基業。”陳嵬自忖道。
陳嵬此來云南,是有重要使命的。
去年來,元國的戰略形勢再度惡化,今年更是連整個西北都給丟了。到現在,元國與草原祖地幾乎完全失去了聯系,連太子真金都被困在了和林無法回歸,已經徹底變成了一個漢地王朝。而眼睜睜看著夏國的包圍網日漸完成,元國朝廷上下人心惶惶,一方面竭力抵抗,一方面也試圖尋找一條萬不得已之時的出路。而這出路也沒幾條,東、北被華夏包圍,西邊烏斯藏不是人去的地方,東南宋國也突然強橫了起來,只剩西南一條路可走了。
往西南首先是巴蜀之地,天府之國,是個割據的好地方。但是從歷史經驗來看,蝸居巴蜀的割據勢力幾乎沒有一個有好結果的,最后大多是困死在里面,仍然不保險。所以還是得往更南邊的云南看才行。
云南雖在南方,但由于海拔較高,氣候并不酷熱,對于北方移民來說不算難受。多山少地,是個缺點,但眼下來看反而有利于防御,而且仔細開發一下也能墾出不少地來,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所以,忽必烈就封了真金之子答剌麻八剌為皇太孫,出鎮云南,并指派親信陳嵬為太傅,輔佐太孫左右,又派遣一批文武官員組成潛邸班底,幾如朝廷的“備份”。
不僅如此,元國朝廷還把湖廣、四川一帶不可靠的兵將抽調一批,編了一個侍衛親軍萬戶,隨他們進入云南,既減少了不穩定因素,又能增強對云南的控制。這隊人馬,就是在這個月浩浩蕩蕩抵達了昆明。
太孫尚未成年,潛邸基本就是由陳嵬話事,他今日到達昆明,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訪施政有方的賽典赤贍思丁。只是不巧賽典赤贍思丁正在海口工地上督工,不在昆明城中,陳嵬也正好來了興致,便乘船來了西岸,既是拜訪,也是考察。現在看來,果然名不虛傳啊。
過了一陣子,畫舫逐漸靠近了海口,陳嵬轉頭對一名侍從吩咐道:“去把孔公子請出來吧。”
侍從應聲而退,不多時,一紫衫年輕人帶著一名侍女從船艙中走了出來,后者還給前者打著傘——昆明海拔高,即使夏季也依然涼爽,但日頭毒得很,便有講究人白日打傘。
這講究的年輕人名叫孔思安,乃元國衍圣公孔湞之子。
當年清河之盟后,東海國將手中的孔湞交給了忽必烈,而忽必烈為穩定人心,封其為衍圣公,推行儒學。如今形勢危急,元國朝廷更是抓緊每一根稻草,強調君君臣臣之理,衍圣公地位更尊。孔湞近來身體不好,眼看著時日無多了,這次太孫和陳嵬南下,就把他兒子孔思安帶了過來。
名義上孔思安是來“教太孫讀書”的,但誰都看得出來,這小子自己的書都讀得不怎么樣,去教書不是誤人子弟嗎?帶他南下的真正目的是一旦孔湞去世,就能立即在云南重建衍圣公傳承。
孔思安從安逸的長安被帶走,穿越艱險山路來到昆明,路上是積攢了一肚子怒氣的。來了這昆明好地方倒是舒暢了不少,但剛更衣沐浴住了一晚就又被陳嵬拉上了船,那真是不爽得很。但見到陳嵬后,他還是不敢造次,恭敬地可道:“不知太傅喚小子過來,有何請示?”
陳嵬看了看他,又往西岸的方向一指:“詹先生可是對你期待得很,等下去見見他吧。”
賽典赤贍思丁全名拗口,因此漢臣常稱呼他為“詹先生”。“賽典赤”是本名,意為“先生”,“贍思丁”是父名,當姓來用也未嘗不可,總體看來還算合適。
孔思安一頭霧水:“詹先生要見我是作甚?”
我一候任衍圣公,肯定是不能染指政務的,他詹先生一地方大員怎么對我有興趣?
陳嵬笑道:“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又過了一會兒,船只駛入螳螂川,在最近的一處工地右岸靠岸。在此之前,已經有快船提前抵達報訊,因此詹先生收到消息,在岸邊迎接了。
詹先生身穿一件土黃色的質孫服,頭戴斗笠,須發盡白,在使者指點下認出陳嵬、孔思安二人,上前行了一個撫胸禮,又道:“工地寒磣,沒法好好招待太傅和公子,真是怠慢了。”
陳嵬上前回應道:“哪里哪里,眼看這湖水疏通、利國利民,才是最好的招待啊!皇帝若是知道了,即便遠在長安,必然也會欣慰的。這可比什么美酒珍饈都是更好的禮物,詹先生送上這么一份大禮,怎能稱怠慢呢?”
詹先生哈哈一笑,又看向孔思安:“這位便是衍圣公家的公子吧?在下聽聞古時孔子游學各國,跋山涉水披荊斬棘,今日公子跨越重重深山而至昆明,確實有先祖遺風吶。”
孔思安仍然一副懵懂的表情,在泥土地上小心地挪著,生怕污了鞋。但現在聽了恭維,也直起身來回道:“嗯,對,教化黎民,本是我等儒生當仁不讓之責……”
“正是如此!”詹先生豎起大拇指,又捋須點頭道:“此后云南的黎民,就要靠孔公子教化了。”
陳嵬見孔思安仍傻傻的,出口點撥道:“詹先生之前上奏說要在云南營建孔廟,大興儒學,因此朝廷這次才撥了這么多飽學之士過來。你來這邊,也與此有些因緣。”
“嗯?”孔思安驚了,看向詹先生——他不是回回么,怎么搞起儒來了?
詹先生看出他的疑惑,道:“當年秦滅六國,書同文車同軌,方有如今的中國。我朝想在云南長治久安,也非得移風易俗不可。我大元本就是中華正統,這大理國又長年受中原風俗浸潤,自然也要移漢風行儒俗才行。我已著人在昆明擇地修建孔廟,建成后便由孔公子主持了。”
孔思安聽有孔廟,露出喜色,說道:“詹先生真是高瞻遠矚!”
陳嵬也微笑道:“有詹先生施政牧民,再有眾多儒生施以教化,這云南未來必能成一片王道樂土!”
陳嵬與詹先生相談甚歡,當夜宿于畫舫之上,接下來幾日又跟著他在螳螂川工程現場查訪了一番,之后才返回昆明城。
昆明城也仍在建設,處處工地,一副興旺氣象,令人心曠神怡。
然而,陳嵬心情還沒好多久,就緊接著收到一個壞消息。
“什么,江西宋軍攻入了大冶,岳州也被打了?”
他又看了看日期,是上個月的事,云南驛路不暢,現在才收到。“糟了,算算時間,到現在應當兇多吉少了。”
他急忙抽出一副地圖來,標記上最新的戰況:“湖廣態勢實在是糟糕,東邊宋軍開始反攻,北邊若是夏軍攻入南陽,那豈不是……不行,得盡快從湖廣抽調兵丁移民過來才行。而且現有四川、云南兩處腹地,面積不小,但仍不夠,那么……”
他看向地圖的左下角,點在蒲甘國的位置上:“還得尋出第三處來。”
多年前,蒲甘王曾斬殺元使,還派兵擾邊,觸怒了忽必烈。不久后他便指令元軍南征蒲甘,給緬王一個教訓。蒲甘傳承數百年,軍備早已松弛,完全不是飽受鍛煉的元軍的對手。最后元軍攻入蒲甘城,迫使蒲甘國王逃亡南方近海的大光(后世仰光),尋求東海人的庇護。
由于西洋公司的介入,元軍沒法深入蒲甘南方,未能完成滅國之功。再加上當地酷熱多瘴氣,故元人戰勝后沒有久留,只扶持一名新國王在蒲甘建立統治,與南方的老國王進行對峙。
現在來看,蒲甘雖然有瘴熱的缺點,但當地農耕條件不錯,作為逃亡之地來說也不失為一個選擇。甚至還有可能繼續西進,覬覦印度,再創基業……
既然如此,“云南有詹先生施政,我不需過多插手,等安頓好太孫,熟悉了周近情形,便可騰出手去蒲甘一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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