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歷1278年,8月13日(共和歷8月9日),熱那亞。
港口北側,一處小市集中,一伙游俠模樣的人正坐在樹下,死死盯著港口中新來的那幾艘大船。
這幾艘新奇的東方巨艦自打來了熱那亞,就成了這座小城當下最大的熱點,觀者紛紛。但這幾個人不光明正大去港區看,反而在外圍盯著去看風景的人,就顯然不尋常了。
盛夏天熱難耐,這伙人坐了一會兒便感覺口渴,相互吆喝了幾句,便有一人站出身來,去了后面的市集中,準備買點解渴的東西。
此人來到一處水果攤前,見有西瓜在賣,便說道:“老板,來一個西瓜,細細切成十二片,都要一般大小!”
老板見他帽子上斜插著一根羽毛,似是帝黨的標志,眉頭一皺,問道:“客人,你是要橫切還是豎切啊?”
游俠答道:“自然要豎切!”
教黨和帝黨的分歧延伸到生活的方方面面,甚至水果的切法也各有不同。老板聽了他的答案,頓時胡子一吹,將手中刀直接插到了案板上:“哼,果然是帝黨的無臉人,走開走開,我的西瓜不賣給你!”
游俠也罵罵咧咧地道:“愚蠢的教黨爪牙,有錢都不賺!”
但無奈市集中小攤販多是教黨支持者,他走了一圈,多次碰壁,才在一處陰暗角落里買了一籃桃子,走回樹下分給了同伴們。
幾人吃著桃子,繼續看著海港中的景象。
不多時,又有一隊繪著費埃斯基家紋的馬車進入了港中,從華夏艦隊的大船里拉走了一些貨物。類似的場景這些天來多次發生著,但這次不同的是,車隊里有幾個衣著體面的紳士上了船,一連好長時間都沒有下船,這就引發了游俠們的警惕。
“不妙……”其中一名年長的游俠站起身來,“剛才里面那個矮胖的家伙我有印象,好像是費埃斯基家的拉尼埃羅,他們可能是要勾搭起來了!快,快回去通知甲必丹!”
(注:帝黨上臺后,廢除了熱那亞傳統的執政官制度,改設兩名“captainofpeople”共同執政。這個名字怎么譯都沒味道,總不能叫人民隊長吧,干脆叫甲必丹了。)
于是他們分出一隊,穿街走巷,匆匆來到了港口東側山上的議政廳。
這個議政廳前除了懸掛熱那亞共和國傳統的白底細紅十字旗幟,還懸掛了神圣羅馬帝國風格的紅底白十字戰旗,標示著當權者的帝黨身份。
游俠們進入議政廳,找到當前值守的甲必丹奧伯托·斯皮諾拉,報告了這一事態。
奧伯托·斯皮諾拉身材很矮,但是很壯實,膚色黝黑,有著刀疤的痕跡,一看就是飽經風霜的樣子。實際上確實也沒錯,他海軍出身,十年前曾率領艦隊戰勝過威尼斯人,因此才有足夠的威望在教黨占多數的熱那亞擔任甲必丹。
他獲知最新信息后立刻意識到了不妙,獎賞了這些被他派去監視港口的帝黨游俠后,也派人出門,去將另一位甲必丹奧伯托·多利亞請了過來。
多利亞與斯皮諾拉同名,不過模樣富態得多,更接近一般人印象中的富商。他收到情報后,同樣憂心忡忡地說道:“那些教廷的爪牙們,死心不改,這是想引外人來鬧事啊!”
斯皮諾拉不忿地說道:“一幫目光短淺的商人!他們怎么就不明白呢?我們依附于皇帝,就是為了借助皇帝的權威,與同屬帝黨的比薩共和國保持和平。只要和平能持續個幾十年,讓熱那亞更加強大起來,那么就不用怕其它人了!”
多利亞也嘆道:“兩年前,格里馬爾迪和費埃斯基兩家借教宗的支持,回到了熱那亞,也再次刺激了比薩人。這兩年來,我們好生安撫,可算是讓比薩人平靜下來了,現在教黨又想投靠外來的華夏人,這不是讓我們的和平努力白費了嗎?”
斯皮諾拉憤怒地對桌子拍了一掌:“蠢貨,國賊!”
多利亞看了看他,問道:“那么,我們應該如何應對?把華夏人和教黨一并驅逐出去?”
斯皮諾拉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然后搖了搖頭。他轉身到墻邊的柜子上取出一份圖冊,放到桌子上展開給多利亞看。“根據我們這些年來在亞細亞收集的情報,蒙古人和埃及人雖然沒有再次爆發戰爭,但都在積極準備著。而這次,他們備戰的重點不是騎士,而是這個……”
圖冊上展示的,赫然是一門大炮!
雖然比例和外形有些失真,但至少長條的炮身、黑洞洞的炮口和搭載炮身的炮車都描繪出來了。
其它地處內陸的歐洲國家可能對東方發生的軍事變革一無所知,但熱那亞通過海路與戰爭前線有著密切交流,各種情報匯聚,自然得知了最新的技術進展。只是,知道歸知道,他們尚未有能力獲取到火炮的制造方法,但這不妨礙他們根據已知信息做出一定的分析。
“據亞細亞的情報,火炮的威力要遠超尋常的投石機,而且射程更遠也更準確。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斯皮諾拉指了指背后窗戶的方向,透過窗子正能看到港口中的華夏巨艦。“他們船上的那幾個巨大的管子,正是傳說中的火炮。而且不意外的話,華夏人的火炮應當比伊爾汗國的還要強得多。”
多利亞在圖冊上反復看了看,又抬起頭來:“你的意思是,不要與他們為敵?”
斯皮諾拉點點頭,道:“說到底,那些人不過剛到熱那亞沒幾天而已,又不是專為教黨而來的,我們干嘛要得罪他們?一方面,他們可能有可怕的火炮,另一方面,又有珍貴的東方貨物,如果能拉攏,還是拉攏的好。等到下午,我就讓盧西尼帶一份禮物去船上拜訪一下,打聽打聽他們的訴求。”
他說完懷柔的策略,又話鋒一轉,道:“但是,對于教黨,就不能再放縱了,必須讓他們付出代價才行!”
多利亞問道:“是這個道理,但要怎么操作呢?現在他們背后有教宗,安茹的查理也支持他們,要是鬧大了的話,恐怕比薩也會背棄暗約打過來。”
斯皮諾拉想了想,摸著下巴道:“那么,就讓他們打過來好了……”
多利亞驚道:“你說什么?”
“對,就是這樣!”斯皮諾拉以拳擊掌,臉上的神色愈發堅定,“我想明白了,與其這么不穩定下去,不如提前把不穩定因素引出來。教黨那些人這么猖狂,除了國外勢力的支持,更重要的是普通民眾和商人支持他們。這樣的支持,我們不可能強壓下去,只能打擊教黨的威望——如果他們要戰爭,那就給他們一場戰爭!他們既然是熱那亞的一份子,那就該出兵作戰。到時候,他們實力不濟,拖累了戰爭,必然威望掃地,再收拾起來就簡單多了!”
多利亞仍然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但是,戰爭一打起來,就是我們沒法控制的了啊,萬一波及到熱那亞城怎么辦?”
斯皮諾亞搖頭道:“海軍還在我手里,近海作戰,不會讓他們進來的。而且我們可以事先與他們達成暗約,事后把撒丁島上的殖民地割讓給他們,他們應該會配合的。”
多利亞想了想,撒丁島上的土地主要由教黨占據,割讓出去也問題不大。只要能保住黑海商路這條熱那亞的生命線,那么失去的早晚能賺回來。于是他點頭道:“這個計劃可以商議,只是還需要完善一下。在此之前,我們先去與那些華夏人接觸一下吧。”
大約一個星期之后,比薩共和國。
比薩城北的大教堂側,一座顯眼的高塔式鐘樓正在施工中。這座鐘樓整體呈圓柱形,外表以白色大理石雕琢成有序排列的羅馬柱,美觀大方,設計高八層,如今已經修成了七層,離完工只差一層之遙了。
然而修建到了這個地步,它卻出現了嚴重的工程問題,塔身整體傾斜了不說,還產生了彎曲,看上去岌岌可危。因此,石匠和工人們不得不停止修建,轉而加固塔身,試圖將其恢復正常。工程一時陷入了停滯,說不得還要再過一個世紀,才能將它真正修成。
當初,比薩人雄心勃勃地開始修建這座高塔,試圖將其作為比薩共和國的標志。而如今,這高塔也真的如同比薩共和國的國勢一般,盛極而衰,強悍中出現了傾頹的趨勢。
在廣場南側,幾名來自于威尼斯的訪客,正在參觀這處遠近聞名的建筑,言語中有贊嘆、有揶揄,不一而足。
正當他們品頭論足的時候,一名騎士自南而來,對他們說了幾句什么,他們便上了馬車,跟隨騎士回到比薩城中的市政廳,與一位本地豪強會面了。
比薩的商業貴族瓦萊羅·維斯孔蒂請他們進入一處僻靜的小屋,說道:“抱歉,威尼斯的朋友們,事出緊急,匆匆將你們叫了過來。在正式說事情之前,我希望你們知道,這是一件重大而秘密的要務,請對上帝發誓,一定不能泄露這個秘密。”
兩名進屋的威尼斯使節深吸一口氣,舉手發了個誓言,然后迫不及待地問道:“是什么事?”
維斯孔蒂壓低聲音,神秘地說道:“熱那亞來的密謀,他們那邊有人表示,若是我們向熱那亞發動進攻,他們可以配合。”
“什么?”威尼斯人真的驚訝了。
威尼斯人一向在地中海有重大利益,而這個利益近年來受到新興的熱那亞的挑戰。他們來到比薩,就是為了聯合這個日漸衰落的商業共和國,共同壓制熱那亞。
正如所有共和制城邦一樣,比薩也受到繁雜的內部事務牽制,遲遲做不出決斷和動員。威尼斯人本已為怎么也得幾年才能真正談成此事,結果現在瞌睡了居然有人遞枕頭,熱那亞出了內奸?
坐在左側的皮埃特羅·格雷德尼戈謹慎地問道:“消息來源可靠嗎?會不會是熱那亞人的陷阱?”
維斯孔蒂答道:“可以放心,對方是熱那亞高層,很高的高層。他們愿意將撒丁島的殖民地作為報酬,但是要求我們開戰后配合,要重點打擊特定的目標。”
皮埃特羅看著這個比薩人,心中有數。維斯孔蒂家在撒丁島有大片領地,若是能與熱那亞的殖民地連成一片,那么對他家是有極大的助益的,難怪這么上心。
但這仍不失為一個好機會,他問道:“那么,比薩共和國是準備接受這個邀約,發動對熱那亞的戰爭嗎?”
維斯孔蒂呵呵一笑,壓低了聲音,陰冷地道:“他們給出了撒丁島殖民地的價碼,看上去很合適。但是,熱那亞有一日還在經商,就一日是我們比薩的威脅。我們的胃口豈會僅限于此?他們有他們的計謀,我們也有我們的計謀……”
他在桌上拍出一張地圖,上面用簡陋的線條勾畫出了亞平寧半島周邊的情形,還用紅油墨做了些額外的標記。
他指著這些標記道:“威尼斯的朋友們,你們愿意在我們與熱那亞開戰的時候,作為一支奇兵突然出現,取得更大的戰果嗎?事后,我們要熱那亞城,你們可以拿走黑海航路。”
皮埃特羅哈哈笑了好一陣子,然后伸出手來:“當然愿意,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