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夏三年,8月6日,安西省,碎葉郡,林檎縣。
天山山脈從東向西延伸,到中段后,又分出兩條支脈,北脈向西北走去,中脈轉向西南,兩脈之間夾出了一處“v”字形的河谷地帶,也就是伊犁河谷。
伊犁河谷水汽積蓄,年降水量可達400600mm,又有豐富的地表水,是干旱的西域地區中最亮眼的一抹綠色。因此,這處河谷也就成為了西域最大的農業區和人口聚居區,誕生了一連串大小城市。其中,最大的阿力麻里城人口眾多、工商業匯聚,是東西商路的重要節點,自古以來是西域的重鎮。察合臺汗國建立后一度以它為首都,直到成了戰爭前線才依依不舍地西撤,但此后此城并沒真的遭遇兵災,直到今日依然繁華。
真金西遷后,也正是盤踞在這阿力麻里收取稅賦、經營自己的軍隊。然而好景不長,到了今年,華夏人決定正式收回這處肥美的土地,設立碎葉郡,阿力麻里也改稱林檎縣。
“林檎”即蘋果。“阿力麻”本意蘋果,“里”指城池,阿力麻里也就是“蘋果城”的意思。當初蒙古宰相耶律楚材路過阿力麻里,曾記述道:“西人目林檎曰阿力麻里,附郭皆林檎園,故以名。”
林檎城是個山城,位于天山北脈的南坡之上,城區面積廣大,其中又分了上下兩部分,統治階級居住在上城區,而平民和商旅住在下城區。上城區依山而建,屋舍多用石材,造型不一;而下城區頗富唐風,城墻四四方方較為規整,城內劃成一個個小方塊的坊區,一看就是受東方影響而修建的。城區兩側有兩條河順山勢而下,在城南匯聚,既為城中居民提供了充足的生活用水,也成為了天然的護城河。城外,果園遍布了兩側的山坡,而在下方的平原中,大片的農田向南一直鋪展開來。
松關南口距林檎城不遠,太和旅和移民們在關城停駐了一晚,今日就抵達了林檎城下,在一處空地中停駐下來。
如今正是蘋果成熟的季節,紅紅綠綠的果子掛在樹上,可謂漫山飄香,煞是喜人。
“不要隨便摘果子!”周安寧鼻子嗅了嗅,然后大吼著對部下和移民們下令道,制止了他們蠢蠢欲動的手。
他順著山路,看向山城周圍的大塊平原和果林,贊嘆道:“這么多蘋果,難怪叫林檎城呢。”
林檎城中居民眾多,此時也有不少行人和田間勞作的民人注意到了這些陌生來客,駐足觀望過來。而這些新來的夏人也不管他們,一邊向城中派去使者,一邊重整隊形,將軍民分離,再度將移民組成單獨的隊伍。
過了一陣子,城中有一名老道士在幾名年輕人的攙扶下來到了營地附近,觀望著,似乎想上前搭話,但見軍中嚴謹有度,竟不知該如何開場,一時站在場邊沒動作。
哨兵見這幾個人皆是漢人裝束,就向上面報告了過去。周安寧聞訊趕來,也有些驚奇,上前詢問道:“這位老道,來我們軍中可是有事嗎?”
不料,老道聽了他的話,身子竟抖了起來,然后又強鎮定下來,打了個稽首,道:“出家人遠避紅塵,沒想到今日見了家鄉人,竟也亂了心境,失儀,失儀了,讓居士見笑了。”
周安寧聽了道士的話,更加驚奇了,不是因為別的,是因為聽到了鄉音——周安寧是山東萊陽人,沒想到在萬里之外遇到的這個老道,口音竟和他差不多!
他驚奇地對老道做了個揖,問道:“老先生,難道您也是山東出身?”
老道布滿皺紋的臉上淡淡一笑,雙手朝東方輕輕一抱,道:“貧道杜德芳,本是山東棲霞人,當年在長春真人殿下做一小道童,隨他西來覲見成吉思汗,又隨師兄留在這阿力麻里講道。算一算,再過三年,就滿一個甲子了。也是有緣,時隔這么多年,還能見到家鄉來客。”
周安寧一聽,肅然起敬,道:“原來是杜老道,是丘真人的傳承,萬里傳法,西出化胡,真是失敬了。”
“化胡?”杜德芳聽到這個說法,有些意外。
據傳,道家之祖老子李耳,曾在萬年遠渡西域,傳道點化胡人,成為后來的佛教之祖。這個說法實際上是編造,但在杜德芳年輕時曾經相當盛行,道士們希望借此壓佛教一頭,主導蒙古控制區的思想界。但后來和尚們對此不服,與道士們打官司,一度鬧到了當時的大汗蒙哥那邊,蒙哥對“化胡”這個說法很不喜歡,就命令查禁相關經書,焚毀典籍。此后,蒙古人治下的道士們便對此噤若寒蟬,不再提此法了。
沒想到,今天竟在這個陌生的老鄉口里再聽到這個詞,杜德芳有些驚訝,有些懷念,但很快又釋然。也是,華夏軍是漢家人,自然不會避諱化胡這個說法。
他搖頭笑道:“不過是修行而已。不說這個了,貴軍入主中原,又萬里迢迢來到西域,多半是意欲有所作為的。老道不才,好歹也在此地生活幾十年了,愿為大軍做個參謀。”
周安寧大喜,要是能在當地找到帶路的,那簡直事半功倍啊。同時他也對杜德芳的本職工作起了些興趣,畢竟出發前培訓的時候,重點強調了西域的思想領域,現在遇到一個專業人士,自然是個了解第一首信息的好機會。
他一邊領著杜德芳等人往旅部方向走,一邊問道:“聽聞西域為三教九流匯聚之地,不知林檎城這邊是什么情形?”
“林檎城?這是阿力麻里的漢名嗎?唔,倒也貼切。如此這般……”
經杜德芳介紹,回、佛、景、道諸大教在林檎城周邊皆有傳播,其中佛教最盛,景教式微,道教不上不下。在丘處機抵達之前,林檎就有道教三壇,信眾四百余人;后來丘處機取得了成吉思汗的信任,道教進入了快速發展期,一度擴張到七壇數千弟子;再后來發展又陷入了瓶頸,如今只余六壇不足千人了。
雖說如此,周安寧聽著也連連點頭。雖只有不足千名信眾,但都親親圍繞在道壇周遭,只要取得了杜德芳等首領人物的認可,這些人便可引為己用。再加上他們的親屬和更多的淺信徒,圈出一個數千人的基本盤也未嘗不可。有這些人,就能做出很多事了。
周安寧帶他進入了旅部詳談,而另一邊,而移民們已經要開始新的生活了。
隊伍重整后,太和旅留在原地,移民們跟著一個山地步兵營(另一個已經部署在了松關內外)向東南移動,于第二日抵達了林檎城東南的一處河谷間。
這處河谷中有一座小城,山地步兵營進駐了進去,修補圍墻、架設天線、布置炮位,好一陣忙碌。此城新名曰“惠遠”,與林檎和松關南口正成三角之勢,可以相互支援。在更多兵力到來之前,兩個山地步兵營將輪留在松關駐守和在惠遠城休整,把守住這個東西門戶。
而惠遠城所在的這處河谷,也就將成為移民們的新家。他們將在此居住生活,種植農田養活自己,并為駐軍提供糧食補給,同時駐軍也負責保護他們的安全。兩者相互依靠,將這個惠遠城建設成夏國在碎葉郡的一個真正的堅實據點。
當夜,當移民們按已經習慣的規矩將大車布置成車陣,又取出寢具、點燃篝火、埋鍋造飯后,護衛們將他們召集一堂,宣布了這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
“……就是這樣,從此以后,你們就在這里常住入戶,成為華夏國安西省碎葉郡林檎縣惠遠鎮的正式居民,這里就是你們的家了!”
護衛滄啞的嗓音在空中不斷回蕩,而空氣卻出奇的安靜,甚至能聽見篝火中柴火燃燒的噼啪聲。
“我們有家了?”沈元正仍然不敢置信。
這一路走來,走走停停,白天忍著風沙和顛簸乘車趕路,夜晚卷著毯子入眠,第二日天剛亮就又開始忙碌……這樣的日子幾個月來幾乎占據了他們的生活的全部,護衛們不斷許諾前面就是目的地,而目的地卻始終不到,他們甚至以為下半輩子也會這么生活下去——然后就在今天,這樣的生活竟戛然而止了!
從此往后,他們不需要再奔波了!
不需要抽簽,不需要等待,這一片廣闊而肥美的土地,從此以后就是他們的了!
旁邊的黃標伸過手來,在沈元正的手臂上掐了一下,沈元正吃痛一叫,反拍了一巴掌,道:“干啥呢?”
黃標轉過頭來,露出一張茫然的大臉,又因沈元正拍的這一巴掌而逐漸有了神采,最終喜悅地大聲叫了出來:“沈哥兒,咱們不是做夢!真的有家了!”
隨著他這扯著嗓子的一聲大喊,人群的靜默被打破,開始有人出聲說話,然后很快就如同炸鍋了一樣,相熟的移民間熱切地討論了起來,人聲鼎沸。
原本整齊的隊形開始散亂,護衛們也不去管他們,任由他們發泄情緒。移民們相互串著門,早已看對眼的男女們聚到一起,暢想著未來的生活。有人去向護衛們詢問細節,有人唱起了歌,也有人喜悅過后,一股子心氣完全釋放,嚎啕大哭起來。
一時間,人生悲喜,盡皆匯聚在這狹小的車陣之中。
看著里面這混亂的樣子,一名年輕護衛皺起眉頭,在大車上跳了跳,來到另一名年長護衛身邊,問道:“趙哥兒,他們這么鬧,不管管嗎?”
年長護衛搖了搖頭:“你能管一時,還能管一輩子?從此往后,他們就要自己管自己了,該鬧就鬧吧,鬧過之后就該收心了。”
年輕護衛撇了撇嘴,又看了看周圍的土地,嘆道:“唉,這大好熟地,都給了他們了,國公會也真是慈善。希望他們賣力耕耘,將來多交稅賦吧。”
這片河谷中的土地并非荒野,而是已經耕耘過的熟地,移民們接手后不必辛苦操持,很快就能上手。而這熟地也并非憑空出現,原本是由一些葛邏祿人耕種的,不過前幾年察合臺汗改信了天方教,真金害怕境內的教徒為之內應,來到阿力麻里后就不斷清除他們,這片土地就空了出來,如今正好便宜移民們了。
年長護衛笑道:“要不你也留下來?公民身份的話,可是能領四百畝呢。”
年輕護衛將目光從田地上收回來,猛搖頭道:“誰要呢,這窮鄉僻壤,地再多也沒什么熱鬧。等這趟回去領了錢,我就去日照買房了,這些土地,還是讓移民們耕種去吧,看他們樂呵的,也正得宜。”
“也是啊。”年長護衛笑了笑,又看向前方的移民們,盤算著,“總的來說,這一趟折損不多,還算順利。以后規模可以再大一點,每年運個一千,等十年過后有了一萬人,這碎葉郡就能自給自足了。即便再往后鐵路通了,移民規模再大幾倍,也能供養得起了。這么人滾人打滾下去,沒幾十年,這就是牢固的漢土了。”
年輕護衛看向西方,眼中充滿了憧憬:“不光如此,以后還要向西,再向西。”
年長護衛想起了軍容齊整的太和旅,笑道:“是啊,很快會的。說不定等我們回去,就能在報紙上看到他們的好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