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夏四年,12月20日,信州(后世鷹潭上饒)。
鄱陽湖周邊是一個典型的盆地地形,湖水周圍是平原,再周圍被群山環繞,與外界交通不易,只有少數山間通道可與其余區域交流。其中最重要的通道之一,便是經鄱陽湖東南的信州、衢州走陸路向東,然后沿富春江水系一路通向臨安。
反過來說,如果外敵占領了臨安,那么順著這條道路攻過來也是很有可能的。因此,十月中局勢的緊張程度升級后,中江軍也就順理成章在信州加強了防御,后來為了應對陳宜中的倒行逆施,文天祥又進一步往這個方向增派兵力。
無心插柳柳成蔭,前不久夏國突然宣戰進攻,信州一帶提前布置的兵力就體現出了作用,萬一臨安方向的夏軍打過來,不至于打個措手不及。
雖說,要是夏軍真打過來的話,他們也未必能起多大作用,而夏軍也確實沒打過來。
“衢州暫時沒有動靜嗎?還好……”
文天祥放下這份來自于東方探子的最新報告,又拿起一份剛從北邊送來的戰報看了起來。
之前夏國尚未宣戰的時候,他曾謀劃主動向臨安發起進攻以解救皇室,因此就來了信州坐鎮,現在戰事一起,又直接在當地操持起了軍務。
文氏幕府沒有無線電,信報傳遞還是要靠傳統的驛馬,收到的并不是第一手消息,當文天祥打開這份戰報的時候,看到還是昨日夏軍在石鐘山要塞外圍掘壕的事情。
“總算是把夏軍阻住了么?邊將軍做的不錯。”文天祥松了一口氣,然后就把這份戰報交給了旁邊的幕僚劉洙看。
劉洙看過后也露出微笑,繼續把信傳下去,然后稍一正色,說道:“不過,畢竟湖口是孤軍苦守,不可久持。制置,我們是不是該派兵北上解圍?之前為了解救臨安,往東線調了十多個營過來,結果夏軍從江上突襲,反倒用不上了,不如就調一批北上吧。”
文天祥剛要點頭,又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
這時,另一名幕僚苗再成看完了報告,眉頭一皺,看了看劉洙,又抬頭看向文天祥,出聲道:“制置,我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文天祥略一點頭:“盡管直言。”
苗再成便說道:“如今,雖說夏軍被擋在湖口,然而從戰報上來看,夏軍掘壕穩步推進,我軍卻也止不住他們。如此下去,湖口即便能守又守得了多少時日?我們須得想想湖口被破時的對策了。”
劉洙回頭看了看他,似乎是對他在獲勝之時說些鬧心事而有所不滿:“湖口一旦被破,夏軍戰船便可縱橫鄱陽湖,隆興府等重鎮必不可守,屆時還能有什么對策?非得保萬全,也就只能死守湖口不可,不然還不如直接拱手投誠算了!”
文天祥眉頭一皺,出聲道:“不可言投誠!”然后臉色又沉了下來。
之前的一段時間里,由于陳宜中的發難,實在是有不少人明著暗著地勸他干脆投了夏國算了。他自然不會肯,而且對這些言辭很是惱怒,有如逆鱗。
劉洙連忙對他致歉道:“是屬下失言了。”
文天祥擺擺手,看向苗再成,問道:“若是湖口被破,我等可還有什么應對之策?”
苗再成轉身走到東墻上掛著的一幅地圖旁邊,指著鄱陽湖的東南方說道:“臨水而爭,我軍面對夏軍萬無力敵之法,若真有那一日,便只能入山了。”
東南方向便是福建,八山一水一分田,極少平地,雖然臨海,但從海上進入內陸大山也要費不少功夫。要是中江軍躲進去,那夏軍想對付他們可真不容易。
但反過來說,想在大山里面好好生活,長久堅持下去,同樣不怎么容易。
劉洙聽到這個提議,臉色更差了,幕府中人大多數都有家有業,怎能輕易拋下一切去山中困守?
他立刻駁斥道:“富地不守,撤去那窮鄉僻壤,自損江山,那不等于未敗而敗?”
苗再成嘆道:“可是,如今夏軍氣勢如虹,想要保全大宋社稷,只能行此策了。”
“大宋社稷?”劉洙忍不住笑出聲來,“可是官家都還在臨……”
他說到一半,突然發現文天祥臉色大變,趕緊嚇住不張口了。
文天祥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此事可是他當下的心頭痛——雖說他自己堅持要為大宋盡忠,可是大宋皇帝根本就不在自己這邊,甚至還被陳宜中逼迫著下詔宣布自己為叛逆呢!
忠君報國,忠君報國,連個君都沒有,還報什么國?
一時間大堂中氣氛凝重,劉苗兩人都不敢說話。
文天祥站起身來,走到地圖旁,盯著這份并不怎么精確但至少把幾條入閩通道都標出來了的地圖,仿佛要用目光把紙盯破一樣。
他看了一會兒,突然表情緩和起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眼神也開始有光:“福建,外宗正司……對了!”
他一拍掌,坐回席中,聲音高亢地說道:“是個出路,我們就去福建!”
“啊?”劉洙愣了,聲音帶點結巴地問道:“制置,為,為何啊?”
文天祥笑道:“福、泉有兩個外宗正司在,多有宗室。據有福建,一旦臨安有變,官家不幸,我等便可擇忠孝宗室擁立之,社稷有繼。”
劉洙長大了嘴巴,好一會兒才喃喃道:“原來如此。”
苗再成也說道:“確實是正道。”
文天祥擺了擺手:“就是這般。如今大軍匯聚信州,正好可以向南,自分水關入閩。此外還有其余部隊和家眷,可再走一路,從南邊的梅嶺入閩。數萬人的大挪移,事務繁重,稍后你們就去把眾幕僚召集起來,商議個章程出來,先走精兵,再走隨員,又有誰誰殿后把守,云云。”
然后,他神情一變,黯然嘆道:“湖口那邊,也只能辛苦邊將軍多支持些時日了。”
劉洙和苗再成各嘆一口氣,起身告辭,準備研究這個撤退計劃去了。
這個計劃聲勢浩大,涉及的人員和物資流動極多,而且幾乎要將過去的成果全部拋棄,在幕僚之中也爭議巨大,不像是短時間能拿出個成果的樣子。
可是沒想到,就在一天后,又一份來自于湖口的急報抵達。信中的內容令諸人大驚失色——昨日還被牢牢堵在防線前的夏軍突然大顯神威,一連攻破三道防線,已經逼到山口附近了。這才讓幕府真正認識到預想的失敗并不遙遠,將入閩作為生死存亡的要務抓了起來。
而時間甚至比他們最壞的預想還要緊迫。
12月22日,夏軍奪取了石鐘山要塞的后方山口。
12月24日,除夕,夏軍攻入石鐘山要塞,守將邊居誼被擒。
12月25日,陰歷新年的第一天,夏軍的艦隊便浩浩蕩蕩進入鄱陽湖,直逼隆興府。所到之處,中江軍皆非一合之敵。
急報如雪片般從各地飛到信州,文天祥的入閩決定也從空想越來越變成了當務之急,文氏幕府眾人再也坐不住,匆匆安排軍民向福建轉移。
在派了一個營的先頭部隊入閩后,文天祥親率一個約三千人的旅,入武夷山,經分水關進入了福建的崇安縣。這一路上山路眾多,險要處還有關隘,若是外人前來,不知得費多少功夫。所幸把守這條路仍是宋軍,文天祥他們一路走來不但不用闖關,還能隨時取得補給和向導,前進速度竟不慢。
崇安縣中有崇陽溪流過,此水是閩江水系的一部分,在全境遍布山嶺的福建,這條水系是難得的天然交通通路。文天祥等人順水南下,經建寧府,抵達了閩中樞紐南劍州(南平)。
南劍州地處群山之中,外界難以接觸,同時又有許多水路連接其它地方,不至于被完全困死。而且當地又有不少耕地和人口,可以倚為根基,所以文氏幕府便打算將其作為新的根據地重點經營。
文天祥抵達此地后,將大部分兵力留下來布置防務,又率領一營精兵沿閩江輕裝東進,最終在新一年的1月21日抵達了福建重鎮福州。
而此時,外面的世界已經天翻地覆了。
在江北,夏軍四路齊出,盡取江北州縣,所到之處幾乎沒遇到什么抵抗。
在江南,夏軍在鎮江登陸,取了建康(南京),又與上海、臨安的駐軍配合,從三角形的三個頂點開始,逐步收取江南的其它州縣。在此之前,臨安的小皇帝趙昰發布了退位詔書,要求治下子民無條件投降。江南早已被華夏國深度滲透,夏軍拿著這份詔書去接收城池,當地人完全沒什么抵抗意志,所到之處幾乎傳檄而定。
當然,趙宋傳承這么多年,總歸還是有一些忠臣義士的。不過,在之前臨安內斗的時候,張世杰就率軍在安吉州(湖州)打出了真正忠君愛國的旗號,忠臣義士早就匯聚到他旗下了,能留在各縣組織抵抗的幾乎沒有。
也是因此,張世杰占據的安吉州成了夏軍唯一的阻礙,不過也不是大阻礙。他在安吉州經營時間尚短,沒法修建完備的工事,僅僅面對夏軍的幾個營就感覺到實力不支,開始向徽州撤退。而鄱陽湖一帶已經被夏軍控制,即便張世杰到了徽州,也只能繼續向南,在山區之中躲避。
在長江中游,夏軍也從武漢郡兩路出擊,一路向南攻略湖南,一路向東攻占了興國軍、蘄州等被中江軍占據的要地。
到了現在,宋軍幾乎已經喪失了所有重點地區和軍事設施。接下來,夏軍所面對的與其說是軍事問題,不如說是部隊的行軍問題了。
而在這個背景下,撤退到福建的文天祥成了真正的孤軍,也成了趙宋最后的骨血……如果真能算“趙宋”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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