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夏五年,2月5日,泉州。
自唐朝開始,官府便令來往廣州、泉州等海貿重鎮的蕃商集中居住,以防他們散布在民間生事。到了現在這時候,泉州城北的蕃坊已經聚眾數萬人,占據城市的相當一部分。其中真正來自海外的反倒不多,大部分人都是在泉州土生土長,但蕃坊之中由蕃人自行理事,自定法度,自相嫁娶,自建廟宇,在相當程度上保持了異域氣象,仍然與外面有很大區別。
這種區別是特色,也是紐帶。在這夏興宋亡、天下大亂之際,泉州各界人士各懷鬼胎,有想投靠新朝撈點好處的,有想為故宋守節賺些名聲的,有想趁亂世發財的,更多的只想守住家業安生渡過這場亂局。因為心思各不相同,一般泉州人很難在這混亂時刻聯合起來,反倒是蕃坊眾人因為有類似的文化背景,更容易統一行動。
蒲壽庚正是利用了這一點,捏合了蕃坊力量,一躍而成泉州的一大勢力。但畢竟只是順勢捏合而成,并沒有足夠的約束力,一旦出現偏差,就很容易走向失控。
現在,就連蒲壽庚本人也對這種失控感到驚訝無比,甚至有些懊惱。
“唉,海云公,事到如今也別多想了,過來喝酒吧。”
嘈雜的蕃坊一角,一棟石質的高樓上,陳永昌舉起酒壺,對正在憑欄遠眺的蒲壽庚如此邀約道。
此樓是蒲壽庚家中的一處建筑,樓高五丈,雖在城中不算最高,卻也能將遠至城墻的一大片城區納入視野之中。之前他決定拼一把,便把陳永昌軟禁在了這里以防走漏消息。后來消息的確沒走漏,但事態的發展卻失控了,如今蒲壽庚也不知如何是好,便又來找陳永昌商議,但也議不出個結果來。
話不投機,蒲壽庚沒有理會他的邀約,繼續朝著四周看過去。
如今城中濃煙四起,街巷之中遍濺鮮血,有多少宗室被捕殺了,又有多少普通人無辜喪生?他并沒心思去關系一般人的生死,心思急轉,只是為了考慮未來的出路。
如何把自己的干系撇清,又如何向夏人邀功?……林林總總,但他腦中一片漿糊,思索不清。
突然間,他注意到城西和城南的方向突然有了些異常的動靜。他取出望遠鏡看過去,不久后就大驚失色——竟不知從何處來了一批軍士,進入城門占據了城墻,不久后,竟又在城頭升起了“宋”旗!
“宋軍殘黨!”蒲壽庚驚呼起來,“他們是從哪冒出來的?!”
“宋軍殘黨?”陳永昌也來了興趣,起身走了過來朝外看去,“還真是宋軍,莫不是文公的部屬?”
然后他玩味地看著蒲壽庚:“海云公,你準備如何應對?”
蒲壽庚苦笑道:“能有什么辦法?閉門自守,等夏軍來救吧!”
“混賬!”
泉州城西門城樓上,文天祥看向城內的混亂場面,氣憤地一拳砸在城磚上。
“趁火打劫,生靈涂炭,這些蕃人與禽獸何異?”
他沒有太多感慨的時間,立刻揮手道:“傳令下去,各連分頭行動,入城清街,再有暴亂者,格殺勿論!”
他乘船隨著第五步兵營和水兵營親至泉州,水兵大部分要去征收船只,只撥出一個連來控制城門兼做護衛,其余步兵皆派到了城里去鎮暴。
原本城中的亂象愈演愈烈,毫無平息的跡象,少數敢于反抗的青壯只能守坊自保,無力去援助他人。但在中江軍加入后,正規軍與烏合之眾之間戰斗力的差別迅速展現出來。中江軍都不需開槍,只要提著刺刀結陣沿街巷推進,原本無法無天的暴徒便會被瞬間擊潰。
唯一的缺憾是中江軍人數實在太少,沒法全面鋪開,經常被暴徒逃走,只能一個街坊一個街坊清理過去。
但值得欣慰的是,每當中江軍解救出一座街坊,坊中便會有一部分憤怒的市民加入他們的隊伍。即便他們的組織度不如正規軍,但同仇敵愾之下,也能分工把守路口、圍捕暴徒,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就這樣,原本孤立在一個個街巷之中的反抗者被中江軍組織到了一起,如雨點積成水流,如雪球越滾越大,終究匯聚成了一股巨大的力量。這股力量如洪流一般,沖刷過燃燒的泉州城,將其洗滌干凈。
最終,當后續的兩個步兵營急行軍趕到泉州城的時候,城中已經聚集起了數萬人的武裝市民。他們有的跟著中江軍一起行動,有的守在各路口和要點,有的幫著清理廢墟、收斂尸首,但最多的,還是懷著憤怒的情緒,去了城北,將偌大的蕃坊團團圍住。
文天祥在城樓上整頓了新到的兩個營,然后指派他們加入城中的鎮暴活動中。
“城內大致已經穩了下來,十三營去南外宗正司,看有多少宗室幸存,把他們護起來。七營去蕃坊,跟里面的五營一起,進去把罪魁禍首蒲壽庚抓捕起來……注意約束民眾,莫要讓他們意氣生事,鬧亂了場面!”
他考慮得很周全,但很無奈,像之前暴亂的肇因一樣,人一多是很難管理的。
雖說中江軍指令召集而來的民眾不要自行其是,要聽從指揮,但他們畢竟只有這么點人,根本沒法有效約束幾十倍的市民。這些市民今日驟然遭遇暴亂,本就憤怒無比,如今仇人就在前面的院子里,豈是說忍就能忍住的?
就在文天祥訓話的同時,不知道受哪個契機引發,蕃坊周圍的市民驟然狂躁起來,也不顧中江軍的阻攔了,蜂擁沖入蕃坊之中——其實中江軍的士兵們也沒怎么攔,他們親眼見證了城中暴亂后的慘狀,同樣憋了一肚子火,這時候還有什么大局好講?
文天祥轉頭看到這個場面,先是驚訝欲調人去制止,但轉念一想很快又放棄了這個想法:“都事到如今了,還何須故作婦人之仁?”
他簡單一揮手,讓苗再成和杜滸帶著兩個步兵營去城中幫忙,然后就站在城樓上靜靜地看著浴火重生的泉州城。
城下,馬之石正在接待一批泉州父老。這些人劫后余生,得知是北邊來的文制置搭救了他們之后,痛哭流涕,簞食壺漿帶著金銀過來犒軍。
看著他們,一股欣慰自文天祥胸中油然而生。
這段時間來,他帶著中江軍一路丟盔卸甲,狼狽逃亡至此。雖說匡扶大宋的立場始終未變,但在心志上他是有不少動搖的。獨自一人時他時常在想,宋亡夏興的天下大勢真的能逆轉嗎?自己這么苦苦支撐,送了不知多少好兒郎的性命,真的有意義嗎?
直到今日,中江軍豪氣入泉州,鎮服了一場暴亂,贏得了泉州父老真心實意的感謝,他才真正感覺到,自己所作的一切努力并非白費,終究是有意義的。
“心期耿耿浮云上,身事悠悠落日西。千古興亡何限錯,百年生死本來齊……”
文天祥輕輕拍著城磚,詩句斟酌著吟誦出來,臉上出現了長久未見的輕松神色。
如今他在泉州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也該有一個新的開始了吧?
可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很快,就有新的消息打破了這難得的平靜。
一封急報從南安縣匆匆送來,直達文天祥的手上。文天祥讀過后,輕松的情緒瞬間被驅空,心再度沉到了地底里。
“尤溪縣城失陷……是陸君實的部隊?”
當初文天祥率中江軍入福州,正好遇到陸秀夫也率夏軍泛海而來,兩軍就在福州打了一仗。中江軍自然不是夏軍的對手,文天祥稍一交手見不敵便帶隊撤離了福州。之后他判斷局勢不利,決定率軍去南外宗正司碰碰運氣,就走尤溪水路來了泉州。
這期間,陸秀夫也沒閑著,穩定福州局勢后,就率軍沿閩江向西北的南劍州攻過去,試圖切斷文天祥的后路。如今尤溪縣城失陷的消息從后方傳來,顯然是因為夏軍取得了不小的進展。
文天祥眉頭深鎖,算了算日期。尤溪縣城失陷的日子是四天前,如果夏軍之后還有心乘勝追擊的話,這時候差不多就該到泉州北方的永春縣了。永春縣順流而下不遠就是南安縣,然后就是泉州城……這樣一看,陸秀夫離自己也沒幾天的路程了!
即便他追得沒這么急,也不是個好消息,因為這意味著夏軍可能會把兵力主要用于南劍州。而中江軍兵將包括他在內的家眷和軍資大部分都在南劍州,若是那里淪陷,泉州的這幾個營可就真成了無根之木無源之水了。
想到這里,文天祥不由得仰天長嘯:“天哪,難道大宋骨血真的要葬送在此了嗎?”
城下的馬之石聽到他的聲音,察覺到異狀,上城前來詢問。
了解詳情后,他也唏噓不已,不過思索了一會兒,他緩緩開口道:“文公,其實如今尚有一條出路可走。”
文天祥抬頭問道:“尚有出路?”
馬之石吸了一口氣,指著東邊的大海,說道:“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