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镠到了燈市口大街的紗帽胡同。
這是張居正的府第所在處。
距離皇宮很近。
從皇城的東南角門出來,再進入燈市口大街,不過一箭之遙,而紗帽胡同就坐落在燈市口大街進口處不遠。
或許是因為張居正生病了的緣故,府前顯得很是清冷,居然連個看守的門子都沒見到。
朱翊镠正準備不請自入,忽然聽到身后一迭連聲的呼喊:“潞王爺,潞王爺……”
回頭一看,原來是一名掛著牙牌看似三十來歲的太監。
雖然不認識(以他現在的靈魂原本也認識不了幾個),但不用腦子都能想明白,肯定是李太后不放心,派人來看管他的。
也不管太監是誰,反正不是馮保,朱翊镠帶著責斥的口吻道:“你來作甚?”
“娘娘讓奴婢來的。”
“本王問你來作甚?沒問誰讓你來的?”朱翊镠翻了大白眼,“咋還聽不懂人話呢?”
這時候朱翊镠可不想被人監視著。既然是潞王,那不得擺出潞王該有的架子?
太監被噎得面紅耳赤,望著朱翊镠不敢吭聲。
“從哪兒來,滾哪兒去吧。”朱翊镠惱怒地一擺手。
太監一副死了娘似的表情:“潞王爺,這樣不行的,回去無法向娘娘交代啊。”
朱翊镠鼻孔朝天:“眼下得先對本王交代,懂不?你丫是誰?咋還這么墨跡?”
也不知是否仗著李太后的威風還是怎么滴,太監雖然一副欠揍的表情,可就是一動不動,渾身透著一股子犟勁兒。
“你到底走不走?”朱翊镠抬腿就是一腳。
無動于衷。
“還不走?”朱翊镠又是一腳。
依然無動于衷。
看來,對李太后還是挺衷心的哈。這世道,哦不,是無論哪個世道,衷心的人都不多啊!
朱翊镠忽然想認識一下,以后肯定用得上。
“看著本王,我是誰?”
“潞王爺。”
“你又是誰?”
“付大海。”
哦,朱翊镠記住這個名字,只是,歷史上有這一號人嗎?
朱翊镠斥道:“叫什么付大海?干脆叫海大富得了。本王讓你即刻回慈寧宮,你沒聽見嗎?”
付大海對朱翊镠的性子清楚不過,被罵兩句踢兩腳似乎也不當回事,他依然固執地道:“聽見了,但我必須跟著潞王爺,這是太后娘娘的口諭。”
“付,大,海。”朱翊镠忽然拔高音量,一字一頓。
“奴婢在。”
“去,進去通報一聲。”朱翊镠抬手指向張大學士府大門。
付大海一愣,這什么節奏?是不是轉換太快了?
“進去知道怎么說嗎?”
“就說潞王爺來探望張先生。”
見朱翊镠忽然態度大變,付大海松了口氣。
不過,他早已習慣潞王的一驚一乍,一直不就這性子嗎?
聽說凌晨還發高燒呢,就只踢他兩腳算是輕的了。
正想著好事,只聽朱翊镠一聲怒斥:“笨蛋!”
娘的又是一腳過來了。
“要說太后娘娘托付本王來看張先生。咋這么笨呢?”
“是是是。”付大海點頭如小雞啄米,心里卻不服氣地想著,潞王爺才笨蛋呢,娘娘怎會派你探望張先生?你這是侮辱娘娘的智商,知道嗎?
付大海一溜煙地進去了。沒被罵趕回去,他已經很知足。
……
如今的張大學士府,用人丁雜亂四個字來形容一點都不為過。
張居正六個兒子,已有四個成家。
大兒子張敬修與三兒子張懋修于萬歷八年雙雙考中進士,如今都在翰林院供職。
二兒子張嗣修學業更好,早在萬歷五年就考中了進士,如今在禮部任六品主事。
四兒子張簡修不像三個哥哥喜歡文墨,他偏向于武搶弄棒,官封兵馬司指揮。
再加上張居正九年考滿進太師銜而恩蔭一子,這好處落在五兒子張允修身上。
眼下張家一門可謂煞是了得。
兒子們雖然官袍加身,卻都沒有自己的“官邸”,大大小小都窩在張大學士府中。
這皆因張居正嚴厲,他在家里不茍言笑是出了名的。
就怕孩子們學壞,不肯放他們出去自立門戶。
只是如此一來,大家里頭套小家,滿堂兒孫再加上張居正的母親趙太夫人,老少四代幾十口人。
除此之外,還有一百多名伺候主子的各類男女傭仆。
加起來,府上一共有兩百多號人,平常也難得清凈。
張居正是這一家子頂梁柱,可這會兒他病倒在床,主仆一個個窩在府里頭,誰都不敢亂竄。
這才導致朱翊镠來,門口居然一個人都沒看見。
張居正生于1525年,今年虛歲五十有七。
想當初,隆慶六年夏天,他接任首輔的時候,身子骨兒還硬硬朗朗的,屬于那種精力充沛、生氣四射的壯漢。
待度過數年獨攬超綱的生涯,宵衣旰食,事必躬親,當時累一點苦一點渾然不覺。
但天長日久,積累下來,如今他才感到心力交瘁周身乏軟。
這近十年間,社稷蒼生雖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的身體卻也大大透支。
才五十七歲的人,看上去卻已是垂垂老矣。
偏偏他又是一個閑不住的人,每日一到值房,所有軍政大事得需要他一件一件研究決策。
如此一來,尤其是最近一年,兩條腿像是灌了鉛似的,一回到家里來,他只想閉目休息。
昨晚不知為何,像是到了身體的極限,他坐著屁股疼,站著腰和屁股都疼,躺下來吧,肚子不舒服屁股一樣疼,大便口像是塞了個東西進去似的。
這種狀態如何睡覺?
他不得不請郎中。
可請了一個不頂事,又請一個,連續請了三次,一晚上眼睛都沒合一下,還是一樣的難受。
此刻,他正躺在床上,怎么都感覺不得勁兒,像是即將要找閻王爺報道似的。
府上的人一個個著急得不行。
張大學士府大管家叫游七,張居正平常很少管家事,一般都是游七在打理。
他附在張居正得耳邊,輕聲說道:“老爺,潞王來看您了!”
“誰?”張居正一愣,想掙扎坐起來,但渾身疼痛沒力氣,他不得不又躺下。
“潞王爺已經到了門口。”游七又重述一遍。
“他這混,他來作甚?是一個人嗎?”張居正險些說出“混球”二字,只因對朱翊镠印象實在太差。
“是,潞王一個人來的。若是老爺感覺身體不適,不方便接見,大可讓他回去。”游七小心翼翼地道。
“那如何成?怎么說,他也是個親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看僧面看佛面,人家主動登門拜訪,豈能拒而不見?”
張居正強撐著說完幾句話,臉色已是煞白。
游七更加擔心了,潞王的性子他知道,萬一胡說八道,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