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閣老現在人在哪兒?”李太后著急而關切地問道。
付大海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娘娘,還在皇極門前坐著。奴婢剛才回宮稟報時張閣老還安然無事,誰知他一會兒就暈過去了。”
李太后詫異道:“張閣老醒來后一直在皇極門前坐著?”
“是的,張閣老或許真蒙了,暈倒匍匐在地竟失去知覺,直到緹騎兵把他從地上架起來走下御道,他才霍然清醒,可他憤然掙脫緹騎兵的攙扶,坐在地上死活不肯走。”
朱翊镠嗤然一笑:“這不是癩皮狗耍賴的節奏嗎?”
“镠兒!”李太后眸子如刀,精光一閃,斥責道,“剛夸你幾句,又開始胡說八道!”
“娘,本來就是嘛,當著京城文武百官的面,沒讓他臨時代理首輔卻讓給申閣老了,他不就是覺得沒面子咽不下這口氣嘛!”
“此乃人之常情!”李太后富有同情心地道。
“依孩兒看,他就是心眼兒小胸無大度之風。圣旨上明明強調他仍是內閣次輔,又是柱國太傅兼太子太傅,已經照顧到他面子了,是他自己想不開。”
“就是!”
付大海神補刀道:“娘娘,奴婢覺得潞王爺言之有理,張閣老雖是三朝老臣,可首輔之位能者居之,又不是只看資歷、年紀。”
“想當初,張先生入閣時才四十二歲,榮登首輔也才四十八歲。如果只是看資歷看年紀,那張先生還沒資格呢。”
李太后沉吟不語。
付大海接著又道:“再說了,張閣老賴在皇極門不走什么意思?他是要表達心中的不滿嗎?還是想抗旨不遵?”
“都有。”朱翊镠甩出兩個字的同時,偷偷沖付大海豎起大拇指以示鼓勵。
李太后緊鎖眉頭。
朱翊镠眼珠子一轉:“娘親不方便,要不孩兒去皇極門看看吧?”
見李太后不吱聲,付大海連忙見縫插針地道:“潞王爺,還是讓奴婢陪你一道去吧。”
“好!”
李太后這才同意。
朱翊镠帶著付大海屁顛屁顛地去了。
剛一出殿,他便扭頭笑道:“喲呵,你小子長進不少哈,知道打配合。”
付大海一副掇臀捧屁的樣:“潞王爺,我自認為還不笨呢,不然娘娘也不放心讓我打理慈寧宮。”
“你還挺自戀的,再接再厲!”
付大海又觍著臉道:“只是潞王爺,你有個要求可不怎么好,讓我們都不稱奴婢,可在潞王爺面前叫習慣了,我還真怕在娘娘和萬歲爺面前也這樣稱呼呢。”
朱翊镠一擺手道:“隨你便,愛怎么稱呼怎么稱呼。”
確實,在這個世界,讓身邊的人都按自己那一套行事,很難。
像付大海,讓他在李太后和萬歷皇帝面前不稱“奴婢”而稱“我”,他不感到心虛才怪?人家馮保都自稱“奴婢”。
……
到了皇極門前。
果然見有一堆官員還沒離開,都圍著張四維苦苦勸說。
旁邊侍立著一小隊兒緹騎兵,但也沒有攏過去。
見朱翊镠大搖大擺地朝這邊走來,緹騎兵一字排開。
“潞王爺。”
“潞王爺來了。”
尚未離去的官員見了,也紛紛過來行覲見之禮。
然而,張四維依然坐在地上。
沒想到這個人還有點脾氣哈!朱翊镠笑呵呵地走過去了,忽然臉色一沉,大驚小怪地嚷道:
“是誰吃了豹子膽將張閣老推倒在地?啊?推倒了也不知道扶他起來!想找死啊?”
官員和緹騎兵都是一頭黑線,面面相覷,誰推了?沒有啊,潞王爺就是喜歡睜著眼睛說瞎話啊,習慣了習慣了……
朱翊镠瞬間又轉為笑臉,比翻書快多了,伸手道:“張閣老,本王拉您起來,您不好意思拒絕吧?”
這話說得……張四維不想起也得起啊。他敢憤然掙脫緹騎兵的攙扶,可不敢那樣對待朱翊镠。
否則,萬一朱翊镠跑到萬歷皇帝面前告狀,像軍馬場事件一樣給人安一個“蔑視親王”的大罪,那不是膈應死人?
張四維爬起來了,反身望了望重檐飛角的皇極門,以及紅墻碧瓦的層層宮禁,然后整了整衣冠,對著皇極門一揖到地。
這一幕,在場為數不多的官員依稀記得,高拱被逐出京師時,也是那樣一副神情。
只不過,高拱當時遭遇要比張四維凄涼多了。
人家是真正被逐出京師的,可張四維只是過不了自己心理一關。
“張閣老,您這是何意?”朱翊镠笑呵呵地問。
“潞王爺,臣年邁眼花,剛才是自己暈倒的,實在體力不濟,懇請娘娘和陛下恩準臣告老還鄉!”
“張閣老,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比張先生還小一歲吧?張先生臥床不起都想著國事,內閣如今只剩下兩位大臣,這個節骨眼兒上您是要甩手不干嗎?”
朱翊镠平心靜氣,臉上的笑容一直沒有散去。
可從他嘴里吐出的話,讓旁邊的官員聽了不禁膽寒,感覺隨時要找人算賬似的。
“母后、娘親和皇兄剛剛聯合降旨,你就要乞骸骨回鄉,往小了說您是在慪氣,往大了說您這是蔑視皇權抗旨不遵吧?”
張四維的臉色如同豬肝,他哪里不知道潞王爺混蛋又難纏?在紫禁城就是無人敢惹的存在。
“潞王爺,臣真是感覺心有余而力不足,還望潞王爺體諒!”
“好,本王會將張閣老的苦衷與難處告訴我娘親知,不過你得先回內閣或回家行不?坐在皇極門前算哪門子事?不怕為天下笑?”
張四維受了委屈似的,又為自己辯解道:“潞王爺,臣真是體力不濟暈倒在地,不是故意的。”
“張閣老,本王沒說您假摔,當然相信您是真暈啊。”
朱翊镠沖緹騎兵招了招手,吩咐道:“來,你們扶張閣老回內閣,哦不,回家休息吧。”
“不不,潞王爺,臣還是回內閣寫辭呈吧,不用他們送。”
顯然,張四維胸中的氣兒還沒消,說出的話硬邦邦的。
“哦,”朱翊镠應了一聲,笑呵呵地道,“如果張閣老實在想回歸故里,那要不要本王在娘親面前為您說合說合?”
朱翊鈞陰一句陽一句的,反正也都知道他是什么性子。
張四維拱手道:“那有勞潞王爺了!”
說罷,拂袖而去,目光中分明充滿怨恨。
盡管離開時張四維竭力保持了他的鎮定與孤高。
可就在邁出皇極門時,他再也控制不住內心的感情,煩亂的心緒讓他鼻子一酸,一任渾濁的淚水在布滿皺紋的臉上流淌。
朱翊镠帶著付大海回慈寧宮。
付大海帶著幾分鄙夷道:“潞王爺,張閣老哭了呢。”
朱翊镠道:“宰輔之位唾手可得,煮熟的鴨子飛了。娘的,是你你也哭。把你從慈寧宮正殿調到偏殿,你都哭得稀里嘩啦呢,還好意思說別人!”
付大海頓時蔫巴。快到慈寧宮時他又問:“潞王爺,你真的會幫張閣老在娘娘面前說合呀?”
“當然會!助人為樂嘛。”
“潞王爺,張閣老只是慪氣,他又不是當真要辭職。”
“本王心眼兒少,分不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