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李太后剛用過早膳,申時行就跑到慈寧宮求見。
旨意上不是說了嗎?遇有不能決斷的大事,請示慈圣皇太后。
作為張居正的門生,申時行其實很想去請教他那位座主。
無奈張大學士府眼下戒嚴,不讓人隨便進出,而且兩宮太后、萬歷皇帝明確有旨,養病期間不能打擾首輔。
所以申時行只好求見李太后。
慈寧宮本不是外臣隨便進出的地方,但事態緊急,沒辦法。
剛一擔任臨時代理首輔,就遇到三件讓他頭疼上火的事。
昨日流民、叫花子們與巡城兵士沖突起來大打出手,以致死了十幾個人還只是其中一件。
在申時行看來,另外兩件事同樣棘手,不容忽視。
但他認為,李太后最關心的肯定還是流民叫花子鬧事的事件,所以這件事得先陳述。
此時,朱翊镠也在。
他很想看看是否真如后世歷史評價,或叫詬病的那樣,申時行是一個“不作為”,甚至是“左右逢源”、“首鼠兩端”的人。
畢竟,張居正終究會離世,張四維已經沒有機會了,那接替首輔的十有八九是申時行。
申時行恰比張居正小十歲,看起來年輕又儒雅。
在暖閣里,他首先將昨日宣武門流民、叫花子鬧事的情況,簡明扼要地作了一番稟報。
李太后昨晚也沒休息好。
雖然抱著試探申時行辦事能力的心思,決定全權交給他處理,可死了十幾條人命,也算是非常嚴重的突發事件了。
萬歷皇帝昨晚因為著急,還特意過來慈寧宮一趟。
年關在即,若處置不當,會留下禍機,甚至引發民變。
所以,李太后昨晚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眠,好不容易快到天亮時瞇了一小會兒,又做了一個大噩夢。
夢見京城大街小巷滿世界都是饑腸轆轆的流民和舞槍弄棒的叫花子,嚇得她一身冷汗。
然后,再也睡不著了。
直到朱翊镠早上去請安,她才掙扎著起來,感覺周身酸軟,兩條腿像灌了鉛似的。
好在朱翊镠這兩天懂事,幫她又是捶又是捏,她才感覺舒服了好多,去用早膳。
剛一吃完,申時行就來了。
李太后聽完陳述,急著問:“死的是兵士還是流民、叫花子?”
申時行回道:“兵士死了三個,其中有一個是哨長。流民和叫花子共死了十一個。”
稍頓了頓。
申時行又補充道:“沖突打架中死去的有六個,還有五個是在慌亂中被人踩死的。”
“原因調查清楚了沒有?”李太后問,“為什么他們要哄搶店鋪?不知道那是違法的嗎?”
“已經調查清楚了,但巡城御史的緊急條陳尚未寫出來,所以奏本還沒有送到通政司。”
“你打算如何處置?”
“臣一大早求見娘娘,就是想趕在奏疏送達陛下手里之前。因為陛下昨晚傳過口諭,要將帶頭鬧事的流民叫花子們統統抓起來,嚴加懲處,限五城兵馬司三日之內,把所有流民叫花子逐出京城。”
“申閣老是覺得不妥嗎?”
“不知太后娘娘以為如何?臣是覺得不妥當,擔心會引發民變。”
“有這么嚴重?”李太后愕然的神情與語氣。
“有,臣昨日聽說事故后,連忙讓巡城御史找來兩個流民、兩個叫花子詢問,才得知一些實情,哄搶店鋪怕只是表象。”
“那真相是什么?”
申時行又做了一番陳述。
原來找來的四個人分別來自大名府、保定府、真定府、密云。
原因大致相同。
從萬歷八年起,晴雨季節不按時序,春夏宜雨,卻一直干旱;秋天宜陽,又淫雨不止。
導致年景荒歉收成微薄,有些田地甚至顆粒無收。
這對于以農為本靠天吃飯的社會來說,簡直就是大天災。
但是,官府全然不念及百姓受災實情,催繳田賦一如既往。
農戶人家本來有幾個有隔夜糧的?遇到老天爺不長眼,哪還能上繳賦稅?
可官府不管這些,畢竟朝廷是要收賦稅的,那對下只有一招,不交田賦就拘拿鎖人。
自古民不與官斗。
農戶抗不過官府,只得變賣家產,交清賦稅贖走人質。
如此兩年下來,京城周邊農戶幾乎破產,在家無法活命,只得全家人背井離鄉,靠乞討活命。
然而,背井離鄉乞討活命容易嗎?孤家寡人一個還好說。
可有些家庭上有老下有小,老小嗷嗷待哺,沒辦法只能忍痛賣掉小的來贍養老的。
杜甫詩“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說的是兵戈相見的亂世。
可如今,正值萬歷中興,轎馬擠塞于途,絲竹不絕于耳,也算得是太平盛世。
可京畿及附近一帶,竟然還有這等餓殍遍野的慘事……
李太后聽完,沉默良久。她出身不好,從小也是窮苦人家。
雖然父親李偉是個泥瓦匠,說是說有個手藝吧,可也是過著三餐不繼的生活。
不然她也不會被送進宮里。
紫禁城雖然看似是個人人向往的好地方,可世上真有幾個父母愿意將自己女兒送進宮里呢?
皇帝就這么一個,數以千萬計的宮娥彩女粉黛佳人,皇帝哪里照顧得過來?
結果就是,在歲月更替的春花秋月中,無數個紅粉佳人最后都變成了永不瞑目的香魂野鬼!
李太后是幸運的一個。但她從來沒有忘記自己的出身。
所以,當申時行闡述流民、叫花子悲慘的故事時,她深有感觸,感慨頗多,一時沉浸其中,竟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朱翊镠倒是聽出一些名堂,代李太后問道:“申閣老,聽得好像是官府逼迫那些流民、叫花子們背井離鄉似的,你是想為他們辯護嗎?”
因為很明顯,這牽涉到了稅政改革,即一條鞭法。
申時行連忙答道:“娘娘,潞王爺,元輔先生在全國清丈田畝,推行`一條鞭法`,其用意:一是為朝廷理財,二是懲抑豪強保護小民。”
李太后點了點頭。
朱翊镠能聽出弦外之音,心里還是高興,畢竟申時行這話是在維護他的座主張居正。
這是一件好事,也不枉朱翊镠選擇他而放棄張四維。
歷史上有著名的蕭規曹隨,只要申時行與張居正一條心,其實倒是蠻適合這兩個人的。
申時行接著說道:“元輔先生務求國富民強,但絕不是要橫征暴斂為朝廷攬取額外之財。地方官吏為朝廷征收賦稅是依法辦事,可誰也沒有讓他們魚肉百姓盤剝小民。”
申時行說話偏于溫和,慢條斯理的,語氣和神情都是那樣,難怪萬歷皇帝說最喜歡聽他講課了。
“申閣老所言極是。”李太后道,“既然申閣老認為皇帝的做法不妥,那你認為該當如何呢?朝廷額有所定,賦稅不征收也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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