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馮保回到自己的府邸,在徐爵的幫助下,在自家門口設置香案致祭好友。
還特意準備了一副挽幛。
無論別人怎么看,反正他是真心實意想表達哀思。
與張居正風雨同舟十年,一個主內,一個主外,兩人如同李太后的左臂右膀,這份心有靈犀的感情,不是一般人能夠理解的。
香案設置好一切準備妥當后。
馮保連同徐爵,先是在香案前哀切地拜了幾拜。
然后,馮保在徐爵為他準備好的蒲團上坐下燒冥錢,而徐爵則恭敬地站在馮保身后不斷地遞冥錢。
馮保一邊燒冥錢,一邊悲傷地說道:“張先生走得如此匆忙,落下我一個人該怎么辦?萬歲爺已經不待見我了,娘娘的重心也已經向皇孫方面傾斜了,遲早要還政給萬歲爺,如今張先生一走,還政的腳步指定越來越快了。不瞞張先生,本來還對潞王爺抱有一線希望,可如今,他自求奪去潞王的封號降為庶人,孤零零的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想當初,我與張先生,里應外合,又有太后娘娘撐腰,可謂如日中天,確實也不負先帝所托,開創出萬歷中興的大盛世來。然而,你我都知道,改革雖然成功,可并不徹底,還有無盡的憂患與未竟的事業等著我們去做,這時候張先生卻愴然離世,留下我一個人……”
說著說著,情不自禁地悲由心來,馮保的眼眶濕潤了,但他手上燒的冥錢并沒有停止。
馮保接著哭祭道:“張先生此生可謂榮耀無比,生前便受封太傅、太師,大明開國以來,唯獨你一人受到此等殊榮。剛一辭世,又享受國葬之禮,贈官上柱國,謚號文忠,如此錦上添花之舉,我還真是有點兒嫉妒呢。張先生乃生榮死哀之典范,再想想我,前途未卜,今年你走了,我為你祭拜,待來年我走了,不知有誰來為我祭拜啊!”
馮保越說越感到傷心,一把鼻涕一把淚的。
徐爵在旁勸道:“老爺,你與張先生一樣,一內相,一外相,都是大功臣,張先生受到如此的殊榮,待老爺百年去世之后,也一定能享受與張先生同等的殊榮。老爺,你又何必如此悲觀呢?”
馮保搖了搖頭,感傷而悲戚地道:“你不明白。怎能一樣呢?咱都是沒根兒的人,哪會受到如此殊榮?即便太后娘娘和萬歲爺愿意賜予,天下讀書人也不同意啊!”
徐爵也只是嘴上勸勸,但要說道理,還是馮保占著。
所以,徐爵還是決定旁聽算了。
馮保忽然停下燒冥紙,仰天哀嚎捶胸痛哭道:
“晴天一聲霹雷響,驚聞先生走匆忙。淚飛頓作傾盆雨,心如刀割痛斷腸。去年今日身猶健,今年今日隔陰陽。天堂路上您走好,唯有祭日燒柱香。”
情不知所起,故一往而深,一首念完,馮保已是涕淚縱橫。
情之所至,意味未盡,他又抬手吩咐道:“徐爵,拿我的琴來,今夜我要為張先生彈奏一曲。”
徐爵連忙去了,他知道每當老爺心情煩亂時都會撫琴。
很快,徐爵取來馮保最心愛的那張唐朝的錦琴。
幽邃的蒼穹下,灰白的夜色中,金玉相撞銀瓶乍裂的古琴聲,伴隨著馮保哀切的唱喏聲響起:
“夜深深,心惶惶,
風雨如晦,星月無光。
對著香案,且聽我為先生唱一曲《火鳳凰》。
傳說人間有神鳥,
歇在扶桑樹,飛在山之陽。
火中誕生,火中涅槃,
疫瘴為甘露,憂患為酒漿,
引頸一鳴,天下陽春至。
翅膀一抖,陰霾變霞光。
此鳥常在夢中舞,此鳥名叫火鳳凰。
今日吊先生,淚眼迷離,心兒惆悵。
不說生前顯赫死后哀榮,不嘆人心叵測世態炎涼。
先生既是火鳳凰,又何必在這塵囂濁世爭短長?
鳳凰在,天空毀;
鳳凰去,國有殤。
先生只道人間不可住,且待來日我與先生黃泉路上訴衷腸!”
一曲彈奏完,馮保已是泣不成聲。與其說是彈奏,倒不如說是馮保發自肺腑的一種肝腸寸斷的傾訴。
只是,在徐爵聽來,雖然此曲情真意切,讓人聽了不禁淚流,但中間幾句詞……似乎還需斟酌斟酌,尤其是“人心叵測世態炎涼”、“塵囂濁世爭短長”、“鳳凰在,天空毀;鳳凰去,國有殤”這幾句,明顯不是什么好話啊!滿含一股抱怨與悲涼的情緒在里頭……這似乎有點不大合適吧?
然而,此時此刻徐爵也不好問及,只得暗中記下。他相信以老爺敏銳的洞察力與高超的悟性,斷不會是隨口而出,定然有所指。
徐爵建議道:“老爺,張先生已去,你為他寫一道墓志銘吧?”
馮保點頭答應:“好,取筆來。”
待徐爵取來筆墨紙硯,因為與張居正風雨同舟感情深厚,兼之馮保文采又好,所以他援筆立就,幾乎不動腦筋,如是般寫道:
“先生江陵人,十二歲中秀才,十六歲中舉人,二十三歲中進士。隆慶元年任吏部左侍郎兼東閣大學士。后遷任內閣次輔、建極殿大學士。隆慶六年,代高拱擔任首輔。
先生拜相之日,百官凜凜,各率其職,紀綱就理,朝廷肅然。為政十年,海內安寧,國富兵強。尤長于用人,籌邊料敵,如在目前。
用曾省吾劉顯平都蠻之亂,用凌云翼平羅定之亂,并拓地數百里;用李成梁戚繼光委以北邊,遼左屢捷,攘地千里;用潘季馴治水,而河淮無患……先生之大功如是也。
然先生挾無上之威權而不疑,無保爵位顧妻子之心。
漢唐以來,以功業炳史冊者多矣。至若意量廣遠,氣充識定,志以天下為己任,而才又能符其志者,唯先生一人也。
功名功名,先生唯功不為名。
嗚呼哀哉!”
馮保寫就,沉默呆滯了半晌,往事一幕幕的在他腦海中不斷浮現,他的眼眶又情不自禁地濕潤了。
徐爵當然知道自家老爺此時的心情,張居正的辭世并不僅僅只意味著老爺失去一位盟友這么簡單,心靈或叫精神上將會是一次重創。
也不知過了多久。
忽然天空起風了,吹得紙屑、灰塵滿天飛舞。
徐爵勸道:“老爺,天色已晚,我們還是進屋歇息吧。”
馮保搖頭:“你進去吧,我一個人再坐會兒。”
徐爵知道老爺的性子,也就不再勸了:“那好吧,我陪著老爺。”
“嗯,可以,但不要說話,我想靜一靜。”
“老爺,知道了。”徐爵連忙退后兩步,如雕塑般站著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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