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津口碼頭的岸邊上早已有兩個人在眺望等候,他們看到船上那少年從船身里走出來的那一刻,都是微微一笑,登時感覺輕松了許多。
他們兩個一中一少,都穿著葛布青衣,中年人約莫四十來歲,青衣少年看起來十五六歲的樣子。
青衣少年微微一笑后,抬手欣喜地道:“七叔,看,他,他們來了。”
中年人點點頭,不緊不慢地道:“我看到了,終于來了,終于來了。”
盡管兩個人都是一副歡欣鼓舞的模樣,但很顯然,相較于青衣少年,那位中年人要冷靜得多。
此刻正是薄暮時分,恰值吃晚飯的點兒,碼頭的人很少。
加上這一中一少兩個人,在這一帶認識他們的人本就不多。
聽口音也不是本地人。
他們不是別個,正是張居正的大管家游七和張居正的幼子張靜修。
游七是北京張大學士府的大管家,在北京也算得上是一號人物。
可張居正乞骸骨回歸故里,游七自然也要跟著回來。
不過,回到江陵城后,就沒有幾個人認識他了,加上這邊的張大學士府又在高度戒備當中,平常他也沒有機會與人來往,因此這里認識游七的人少之又少。
張靜修就更不用說了,他生于北京長于北京,回到江陵城,對他來說基本都是陌生人,反過來,對其他人當然也是一樣,彼此誰也不認識誰。
這還有一個層面的原因,那就是張居正回歸故里的時候,盡管依然是赫赫的首輔身份,但誰也不傻,都知道張居正已然失勢,想巴結他的人自然而然銳減。
再者,隨著張居正去世的消息一放出來,朝廷那邊首輔的位子又另有他人繼任,這意味著張居正的輝煌已經成為過去,關注他們的人就更少了。
所以,游七和張靜修對于荊州城這邊的人來說,都是是比較陌生的。這會兒江津口碼頭倒是有幾個人在走動,但也不認得他們兩個。
見小船馬上就要靠岸了,游七和張靜修連忙走過去。
而船頭上站著的那位少年郎,正是從北京到湖廣這一條線上的所有官員都在尋找、但又怕找到的朱翊镠。
尋找他,是因為都想立功;但又怕找到他,是因為一旦找到朱翊镠,朱翊镠或許就有危險了,李太后和萬歷皇帝可是明確有旨,朱翊镠在誰的地盤上出事將追究誰的責任。
此刻,朱翊镠居然出現在江津口碼頭,看上去還一副悠哉悠哉的神情,倘若認識他,想必會大吃一驚,覺得很不可思議,然而事實就是。
小船靠岸了。
朱翊镠分別朝游七、張靜修各自微微一笑,然后重新進入船艙,拉著一農家女裝扮的女孩兒出來了。
女孩兒正是李之懌。
果然不見趙靈素和陽康兩個。
“朱公子終于到了!”游七笑臉相迎,畢恭畢敬地施了一禮。
朱翊镠只是點點頭回之一笑,但沒有開口說話。
“剛好回去吃晚飯。”張靜修憨笑,跟著也客氣地施了一禮。
朱翊镠同樣付之一笑。
“途中沒有出什么岔子吧?”繼而游七又輕輕地問道。
朱翊镠搖頭,依然沒有說話。
“那就好,那就好,走吧,請!馬車在前頭等著呢。”游七抬手,讓朱翊镠和李之懌先行。
朱翊镠也不客氣,依游七手指的方向,拉著李之懌徑自走在游七和張靜修兩個的前頭。
兩輛馬車就在路邊停靠著,朱翊镠與李之懌乘坐前頭一輛,游七與張靜修乘坐后頭一輛。
很快便到了張大學士府。
盡管張大學士府四周都是守衛的士兵,但見游七和張靜修回來,倒也沒有士兵上前詢問。
很像是提前安排訓練好了似的。
張居正的靈柩還停靠在張大學士府的前院里。
前院堆滿了挽幛、對聯。
可盡管如此,因為送來的挽幛、對聯實在太多,前院根本放不下,只好將一部分放到花園、后院。
朱翊镠去上了一炷香。
從現身江津口碼頭,到張大學士府敬香,他都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直至吃過晚飯,游七給他和李之懌安排好就寢的房間,他才開口了。
是的,不要懷疑,這個人確實就是朱翊镠,而不是一個贗品。
只是,這一路南下,讓他經歷了不少變故,他已經不再像在京城時那么喜歡說話了。
“能沉默則沉默,沉默是為了更好的爆發。”這是他眼下堅持的原則。
或者這樣說,好像更為準確,原本這就是他真實的性格。
只是在京城時,因為要將朱翊镠原本那討人嫌的性格進行到底,甚至故意有所放大,所以總是給人一種嘰嘰喳喳的感覺,原本他骨子里不是這樣。
如今,已經離開了京城,他需要逐漸做回真實的自己。
至少,不會再像之前在京城時那樣咋咋呼呼威風八面,什么事兒都想插手管一管,恨不得管盡天下事。
來到荊州城后,其實已經可以完全擺脫,或叫拋棄原來那個只有軀殼、卻沒有靈魂的潞王朱翊镠了。
在京城時,有李太后和萬歷皇帝罩著、寵著,他覺得可以囂張跋扈;可現在完全不一樣了,他不再是潞王,而且還是一個隨時會遭遇危險的普通人。
如果還固執地堅持原本的性格,那他就是傻子了。反正幾經變故后,他性格發生一些變化,也該不會有人懷疑。
所以,朱翊镠來到荊州城后表現得非常冷靜。
當然,也不是說他就是不說話,或是說壓根兒不喜歡場面上的東西,靈魂與性格只是一方面,初到荊州城也得需要一個適應的過程。
這邊的情況他暫時還不了解。
也不知道張居正和馮保將荊州城這邊控制得如何?
所以朱翊镠覺得還得需要給他一點時間,反正距離張居正下葬禮儀的九月初還有幾天時間的準備。
況且,隨他同行的四個人,眼下只有李之懌一直與他身邊,其余陽康、趙靈素兩個都還沒有到呢。
他需要等一等。
在張大學士府,或許府上的人都知道他就是曾經的潞王朱翊镠,可就是沒有一個人提及,凡見面都是以“朱公子”代替,甚至包括游七都沒有問他是怎么安全抵達荊州城的!
這一路上難道就沒有關卡,而是對他一概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