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行感覺腦殼兒疼,因為他收到了萬歷皇帝兩道不同尋常的奏本。
從奏本中他嗅到了危機。
一道奏本是督察御史彈劾內閣輔臣潘晟,共列舉他居官貪鄙收受賄賂六大罪狀,建議萬歷皇帝不再讓他繼續擔任內閣輔臣。
一道奏本是吏科給事中建議起用海瑞和邱橓,認為這兩個人一心為民,不該閑置在家,還說倘若棄用這樣兩袖清風的官員,那讓天下當官的以什么樣的標準做表率呢?
申時行頭疼得要命,他一個人坐在值房里都不知道干啥,處理政務心不在焉根本集中不了精神。
萬歷皇帝將這樣兩道奏本交給他擬票,可讓他怎么擬?
要知道,潘晟可是張居正臨走前提拔入閣的,這才三個多月時間,難道就要彈劾潘晟將他趕出內閣?
這不是啪啪啪打張居正的臉嗎?
而海瑞和邱橓兩個,誰不知道那是張居正棄用閑置的清流一派,如今忽然又建議萬歷皇帝起用,什么意思?
這不是明擺著反對張居正嗎?
如果張居正在世時,有人呈上這樣兩道奏本,那還好說。
可問題是張居正已經過世了,先彈劾王國光,接著又彈劾潘晟,還要起用張居正生前棄用的人……
傻子都會有想法的:這是萬歷皇帝發出的信號嗎?
如果沒有朱翊镠的刻意提醒,申時行或許也沒那么緊張。
畢竟,眼下握有實權的朝中大臣基本上都是張居正一線上的人。
朱翊镠離京前可是明確交代要提防萬歷皇帝裁撤張居正生前重用的人。
將張居正重用的人裁撤,頂上來的肯定就是張居正不歡迎的人。為什么不歡迎?無非就是不支持張居正的那一套所以被張居正棄用唄。
如此一來,張居正的改革勢必受到阻撓甚至被全盤否定。
作為張居正的門生,申時行知道繼張居正之后當首輔是一件苦差事,因為張居正的成就實在太高了,無論如何也達不到他這位座主的高度。
幸好朱翊镠給他指明了一條光明大道:蕭規曹隨。
但蕭規曹隨的大前提是朝中重臣不能變更,必須是擁護、支持張居正改革的才行,否則難以為繼。
如今王國光卸任了,文武百官,吏部尚書可是僅次于首輔的重要位子,被梁夢龍頂上來還好,倘若是別人,申時行的腦殼兒早就疼起來了。
現在又要趕走潘晟,起用海瑞和邱橓……這風向標是不是太明顯?
為此,申時行晚上特意拜訪握有人事任免權的吏部尚書梁夢龍去了。
當梁夢龍得知此情,當即跳起來反對,因為他想到馮保的高度警惕以及妙尼住持口中的那道坎兒,并將一切原原本本都告訴了申時行。
而當申時行得知萬歷皇帝或許正在謀劃清算張居正時大吃一驚,怔愣半晌都不知道說什么了。
這也正是他最擔心、害怕的事情。
見申時行半天不說話,梁夢龍只好語重心長地警惕道:
“元輔,為了朝局的穩定,千萬不能讓潘晟致仕,更不能起用海瑞和邱橓兩個人。元輔深夜拜訪,想必也考慮到了事態的嚴重性。依我看,這或許是陛下的一次試探,元輔千萬不能松口,否則不僅會引來朝局動蕩,下一個開刀的或許就是我們啊!”
申時行點點頭,白天腦殼兒疼得炸裂,不就是因為考慮到了這些嗎?他面有難色地說道:
“可是,陛下將奏本送到我手上,讓我擬票,如何應付?”
“很簡單嘛!”梁夢龍說到底是個軍人,比申時行自然多了幾分彪悍,所以他立即接道,“彈劾潘晟證據不足,不能致仕。再說了,哪有重臣一被言官彈劾就讓致仕的道理?張先生曾經還被他的學生劉臺彈劾過呢,奪情期間更是遭遇不少士人唾罵,可那有能怎樣呢?人非圣賢孰能無過?世上哪有絕對兩袖清風的官員?倘若真有,就當海瑞是吧,那他也不是一個稱職的好官。”
梁夢龍底氣十足,一氣呵成,中間都不帶喘口氣兒的。
申時行的性子偏向溫和,“和事佬”是他獨有的標簽,他看似平靜,與激動的梁夢龍形成鮮明的對比。
梁夢龍接著又說道:“元輔,倘若這次你松口,下次被彈劾的大臣是我,或是吳兌尚書,或是張學顏尚書,或是徐學謨尚書,你怎么辦?如果馮公公的猜測不假,那咱們這些人恐怕都不會有好的下場,為了大明,為了張先生改革所取得的成就,就當是為了我們自己,元輔也要謹慎啊,絕不能開這個口子,開了就完蛋。”
“可萬一拗不過陛下呢?”申時行擔憂地道。
“不會。”梁夢龍斷然言道,“陛下尚未完全親政,朝中大臣支持張先生的畢竟還是多數,況且不是還有慈圣太后娘娘嗎?至于海瑞和邱橓這兩個人,不起用的理由也多不勝數,隨便能列出十幾條來,元輔就給陛下寫一道條陳,陳說此情。”
“就不知陛下會不會聽啊!”申時行感慨地道。
“聽不聽那是陛下的事,元輔這一關很關鍵,你千萬不能松口。”梁夢龍的態度甚是堅定。
“你是吏部尚書,你那一關也很關鍵啊。”申時行淡淡地道。
“元輔,你什么意思?這可是關系國家盛衰的大事,可不能到我這里。”梁夢龍當即跳起來,急眼了。他感覺申時行有推卸責任之嫌,好像是內閣通過,最后讓吏部來決定一樣。
“梁兄,別激動嘛!我說說而已,當然知道輕重的。”申時行連忙勸說,要拉梁夢龍坐下。
可梁夢龍激動地一甩手,毫不客氣地道:“我能不激動嗎?這件事元輔可別想著兩頭討好,你一定要好生掂量,絕沒有商量的余地。感謝元輔提前拜訪知會我,但我的意見就是這樣。”
“我明白,明白。”申時行點點頭。
“時候也不早了,這件事在我看來是關乎我們的命運和國家的前途,所以我要去見馮公公一面。”
“梁兄現在就要去嗎?”
“對!所以請元輔先回去吧,我就不送你了。希望元輔回去想清楚,同時記住你是張先生的門生。”
“奏本的事馮公公應該知道了吧?”申時行揣摩地道。
“未必。”梁夢龍卻不以為然,“難道元輔還看不出來嗎?陛下已經不是張先生在世時的陛下了,不是什么事情都讓馮公公知道參與的。馮公公眼下的處境比我們還尷尬呢。他自己都說了,若非太后娘娘護著,恐怕早就被陛下趕出紫禁城了。”
見申時行一副還想說的樣子,梁夢龍直接抬手下逐客令,明確地說道:“元輔,今晚不能在陪你了,我要立即去見馮公公,你請回吧。”
無奈,申時行只好起身告辭。
而梁夢龍則連夜向馮保的府邸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