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修雖然沒問出什么名堂來,可心里不禁納悶兒——
“這時候潘老來我們府邸作甚?他到底怎么想的?”
的確,自打抄家之后,荊州城中的人們躲避張家如同躲避瘟疫。
潘季馴卻敢進來這里!
盡管是混進來的,可也足見其心有多誠。只是,冒這么大的風險一來一去的……到底為什么?圖什么?
張靜修想不明白。
由此他不禁多了一個心眼兒。
嚴清正式卸任吏部尚書一職,理由是:身子不好。
并沒有牽扯出其它原因,萬歷皇帝恩準他回籍閑居。
可總有人喜歡議論,總有人喜歡用懷疑的眼光看待。
畢竟嚴清是個特殊的存在,不同于梁夢龍、曾省吾、王篆等人。
他們都是張居正一線上的人,可嚴清不攀附是出了名的,為什么萬歷皇帝也要讓他回籍閑居呢?
況且嚴清才上任幾個月?剛上任不久就要告老還鄉,怎么想也不合理,中間肯定出了什么差錯。
再聯想到他與朱翊镠一道為潘季馴送行……哦,原來是得罪了萬歷皇帝,人們也只能這般猜測了。
京南驛是官方驛站。這里庭蔭匝地,大堂里窗明幾凈,清風徐來。
朱翊镠說過要為嚴清送行的。
因為嚴清為官公正耿直,這樣很容易得罪人;加上又在這個節骨眼兒,所以為嚴清送行的官員依然少得可憐,為他供應的百姓倒是多。
朱翊镠也不想在城中為嚴清送行。
所以他早早地到了京南郊。
這次出門李太后專門給他配了一支儀仗扈從,馬轎前還添了八個金衛士。
反正什么聲勢氣派都有。
安全也能保證。
朱翊镠差不多在偏房里休息了一個多時辰,嚴清的馬轎才到。
朱翊镠反剪著雙手走出偏房。
嚴清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錦葛道袍,看上去倒像是一位鄉村的老塾師。
面對站在走廊上的朱翊镠,嚴清稍稍愣了一下,旋即快步迎上去,抱歉地躬身說道:“潞王爺,仆來遲了,害得你在此久等。”
發現嚴清自稱變了。
朱翊镠一擺手道:“沒關系!我說過要為嚴老送行的。”
繼而問驛臣:“宴席準備好了嗎?”
“潞王爺,都準備好了。”
“嚴老,請!”
朱翊镠也不墨跡,與嚴清一道進了宴會堂。這是一間連著花廳的三楹大廳,窗外樹影婆娑。
驛臣忙乎完畢便退了下去。只剩下朱翊镠和嚴清兩人。
朱翊镠是晚輩,所以他親自執壺,一邊給嚴清斟茶,一邊說道:“嚴老,本來說多嚴邀請幾個人來為你餞行,也好有個氣氛。可轉而一想又改變主意,還是覺得我倆談心更合時宜。”
“潞王爺就不怕陛下怪罪嗎?”
“嚴老榮歸故里,又得犯罪之身,我本來是代表皇兄來為你餞行的。”
“潞王爺,我也不是這個意思,而是擔心你身份特殊,總是這樣出頭可不好啊!”嚴清諱莫如深地道。
“多謝嚴老提醒!我自有分寸。”
“那就好。”
“來,喝吧。”
兩人舉杯,都是小抿了一口。
正說著,忽然聽見外頭傳來喧嘩之聲。兩人一時都扭頭看去,只見一位素衣女子已然闖進花廳,正要到宴會堂里來,卻被嚴清的仆從攔住。
嚴清一眼認出那女子。
朱翊镠淡然一笑。
嚴清不禁看了朱翊镠一眼。
朱翊镠點了點頭。
嚴清對外高聲喊道:“讓她進來。”
那女子快步而進宴會堂,望著嚴清深情地喊了一聲:
“老爺。”
女子頓時淚珠兒滾滾,跪倒在地。
“你怎么來了?”嚴清問。
“老爺,是他接我來的。”女子指著朱翊镠,隨即又將目光轉到嚴清身上,“老爺為什么丟下奴家不管呢?”
那年輕女子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的樣子,天生麗質,面容姣美,雖然淚痕滿面污損了淡妝,但倒更能引發別人的憐香惜玉之心。
可惜嚴清自始至終一本正經:“我已經不再是朝廷官員,閑人一個,你還年輕,又何必跟著我受苦呢?”
“老爺,奴家不怕。”女子搖頭,“只求老爺帶奴家一起走。”
女子哀哀戚戚,讓朱翊镠感動。說心里話,在寫冰刀霜劍的世界,難得有如此多情的女子。
況且以朱翊镠兩世為人的眼光,見過的美女也不少,但像眼前這位姑娘如此溫婉脫俗招人憐愛還極為少見。
“她是潞王爺請來的,難道潞王爺知道她的來歷?”嚴清詫異地問。
“嚴老,她不漂亮嗎?”朱翊镠反問。
“當然漂亮。”
“你身子不好,讓她照顧你日后的生活起居,難道不好嗎?”
“潞王爺,老夫自忖年事已高,消受不了這等艷福。”
“這位姑娘也算是一個奇女子,嚴老回籍閑居,迢迢千里之途,有她陪伴,也不寂寞了!嚴老又何必暴殄天物呢?”朱翊镠笑道。
“既然將奴家送給老爺,那奴家就是老爺的人了,一定要陪老爺回家。”那女子暫掩悲戚,趁機插話道。
嚴清不吱聲。
朱翊镠代為回道:“好好好,有風華絕代的美人兒陪侍,江山可棄,嚴老不做官也罷。”
嚴清依然不吱聲。
繼而朱翊镠朝那女子道:“你的家伙帶來沒有?”
“什么家伙?”
“唱曲兒的。”
“哦,琵琶帶來了,在馬車上。”
“來人,取琵琶來。”朱翊镠朝門外高喊一聲。
立即有人應聲而去。
很快取來琵琶。
朱翊镠道:“來,今日算是長亭送別,你且為我們獻上一曲。”
“奴家理會。”那女子答過,便立即斂眉凝神片刻,只見她把纖纖玉手往那四根絲弦上一撥,樂聲頓時流出。
和著那撩人情思的絲弦之聲,女子輕啟丹唇,唱道:
聽奴家為你們唱一曲木蘭歌
世事一半荒唐一半險惡
皇城中爾虞我詐
衙門內鐵馬金戈
我揪著你,你揪著我
制陷阱,使絆子
一個比一個更利索
嗚呼!今日拳頭上跑馬抖威風
到明日敗走麥城
只落得形影相吊英雄淚滂沱
只可嘆榮辱興衰轉瞬間
天涯孤旅,古道悲風
都在唱一個字兒:錯,錯,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