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張靜修的突然闖入搞得有點兒不知所措,馮保和潘季馴兩個眼神迷離都還沒緩過神來似的。
以致于張居正問他們說到哪兒,他們一時竟像是啞巴。
當然,以馮保與潘季馴的經歷與頭腦,絕非完全沒有緩過神來。
主要是覺得,既然張靜修來了,就不宜再談論判決一事。
一來,這判決確實夠殘忍的,都要流徙充軍,張靜修就是其中一個;
二來,剛才張居正那番“冷酷無情”的話張靜修顯然聽見了,不然也不會慪氣地說不能,那還談什么勁啊?
所以,馮保與潘季馴的沉默,是有過考慮的,只是他們都沒想到張靜修竟然心里鼓著氣似的接了過去。
張居正是個玲瓏剔透的人,一瞅馮保與潘季馴的神情,便立即明白,所以索性問自己兒子:
“剛才我們說的話,你都聽到了?”
“嗯。”張靜修點頭。
“皇帝要將你們削職流徙充軍。”
“皇帝的旨意已下來了嗎?”張靜修詫異地問道。
“還沒有,但這是潞王爺的預測。”
“哦,老大的預測一向很準。”
“潞王爺本來是要決定救你們的,可我不讓,你能明白爹這么做的苦心嗎?”
張居正直截了當問道,自打張靜修進來,他就一直冷著臉。
張靜修卻并沒有立即回答,而是說道:“爹,孩兒心中有諸多疑問,還望爹為孩兒解答。”
張居正沒有作聲。
張靜修也不管那么多了,他心中的疑問實在太多。
偏偏朱翊镠又不在,不然他可以直接去問朱翊镠的。
所以張靜修徑自問道:“爹對外宣布逝世的消息,人卻躲在密室里,這不是欺君欺騙天下人嗎?”
“你爹也是迫不得已啊!”這時馮保插道,“如若不信,你可以問潞王爺。”
“我當然相信。只是這樣做,難道你們沒想過后果嗎?”
張居正反問:“這話還用你問?”
張靜修喃喃地道:“這樣看來,老大肯定也同意這么做了。既然如此,那孩兒也沒什么好問的。”
“那你現在能理解嗎?”張居正又問。
“能,但孩兒不甘。”
“皇帝的旨意只能遵從,有什么甘不甘的?”張居正一本正經地道。
“爹,倘若你真這樣認為,那為何要選擇詐死呢?”張靜修輕輕地反問。
“……”把張居正問得一愣。
當然,也包括馮保和潘季馴。他們兩個與張靜修只停留在認識上,對張靜修沒有多深的了解。
但他們兩個都知道,朱翊镠與張靜修如同親兄弟,正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既然朱翊镠這般看得起張靜修,那說明張靜修自有與眾不同的地方。
此刻見張靜修這般問他自己爹,馮保和潘季馴也算見識到了兩分。
試問天下間能有幾人能將張居正問得啞口無言?
“孩兒倒不是害怕流徙充軍,而是想問爹這么做到底目的何在?”
“假若皇帝一意孤行不聽勸告也要倒行逆施,潞王爺便有取而代之的心。”
“老大要取而代之?”乍一聽,張靜修嚇得口瞪目呆,詫異地道,“莫非老大想當皇帝不成?可他分明只想掙錢,過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生活啊!老大說了當皇帝多沒勁。”
“為了責任,為了救世,為了救更多的人,不想當也得當。有能力者,當然要上。況且人這一輩子,無論是誰,又有多少事是自己心甘情愿而做呢?不夸張地說,我們每個人每天都在做著九成以上自己不愿意做的事。”
張居正說得語重心長,一方面解釋張靜修心中的疑惑,另一方面也是與他講做人做事的道理。
“孩兒明白了,”張靜修點點頭,“是你們逼老大當皇帝的。”
“……”張居正又一次啞口無言。
關鍵是這個“逼”字聽著雖然逆耳,可仔細一想,事實可不就是這樣?
朱翊镠確實是被“逼”的。
本來,他老老實實當個王爺,不愁吃不愁喝,只要不造反,完全可以過上沒羞沒臊的生活。
那樣的日子不舒服嗎?
如果不是被人被形勢所逼,有必要被褫奪封號貶為庶人還以身犯險嗎?
“爹與老大難道真的要走上一條絕路嗎?”
看得出來,張靜修問這一問時,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痛心。
張居正黑著臉沒說話,感覺兒子還是很幼稚。
馮保幫襯著回道:“靜修,不是我們要走上一條絕路,而是皇帝逼迫我們不得不走上這條路。我們不是為了自己的私心,而且為了救人救世。”
“可若失敗,我們……”
“你要相信潞王爺,還有你爹。”馮保忙搶道。他不愿意聽潑冷水的話,也不希望張居正和潘季馴聽到。
畢竟,這確實是一條不歸路。
可既然已經做出了選擇,那就要有破釜沉舟的決心與勇氣,包括承擔選擇的后果,哪怕失敗了是悲劇。
張靜修終于不說話了,看了看他爹張居正,又看了看馮保和潘季馴,忽然覺得他坐在這里似乎完全多余。
本來私自闖入這里就不應該。
念即此情,張靜修站起來,躬身言道:“打擾爹爹與馮叔、潘伯議事,孩兒先行告退!”
“小心點,不要被人發現,不要告訴任何人。”張居正叮囑道。
“孩兒知道。”張靜修接著問道,“孩兒平常能進來這里看望爹爹嗎?”
“不能。”張居正不假思索,還刻意補充道,“一次都不能。”
張靜修微微一滯,想了想,說道:“那爹爹保重!馮叔保重!潘伯保重!”說完,扭頭而去。
可就在轉身的那一剎那,想到馬上就要流徙充軍離開這里,心里著實不是滋味兒,自己的理想呢?老大呢?還有秦涵茜與她腹中的孩子呢?
一想到這些,張靜修心中一慟,眼眶情不自禁地濕潤了。
盡管得知他爹還活著,這讓他有高興激動的地方,可轉念又想,他爹即將走上一條反抗的不歸之路,他立馬兒又高興激動不起來。
也不知道為什么非要跟蹤游七發現這個天大的秘密……
人有時候還是糊涂一點好!
帶著無盡的感慨與復雜的情緒,張靜修偷偷出了密室。
夜深人靜,秦涵茜尚未睡去,還在焦急地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