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歲爺,這不用問的,他們肯定掏得出來。”馮保在旁回道,“讓他們交稅的時候就哭窮,就像當初張先生推行胡椒蘇木折俸兩個月,其實即便不給他們發俸祿,他們也不會餓死,該大吃魚大肉還是大魚大肉,就是要跳出來鬧騰,他們可以割朝廷的肉,朝廷讓他們承擔一分責任,他們就不樂意了,從來也不想想朝廷給過他們多少好處。”
放在以前馮保要是說這些話或許會立馬兒被打臉,可現在不一樣,馮保的財富絕大部分都捐贈出去了。
此一時此一時,所以馮保說這番話時他心里很有底氣。
“好吧,駙馬,你接著交代稽查三宮子粒銀缺額一事。”朱翊镠這才重新拉回今天貌似的正題上。
嚴永凡明白稽查三宮子粒銀欠繳并非朱翊镠的真正目的,不過借這件事可以拿捏徐秉正與史善言。
雖然不敢保證拿捏得死死的,但至少可以給徐秉正和史善言兩位一個提醒或者說叫敲一個警鐘。
畢竟接下來在宛平縣的工作還得依靠他們兩位積極配合。
一念及此,嚴永凡快速組織語言回道:“關于三宮子粒銀欠繳的原因,據我調查,是因為宛平縣去年田地里遭了蟲災。論收成,三宮莊田的麥子只有前年的三成,農戶們交出來的子粒銀,連總數的一半都不到,差額部分由縣衙想辦法籌措。”
“由縣衙籌措?”朱翊镠驚問道,“縣衙上哪兒籌措去?”
“宛平縣除了例賜給私人種植的子粒田,還有一些用作縣學與祭護山林的官田。這部分收入由縣衙掌管使用,算起來進銀也是入不敷出。可徐縣令又擔心三宮子粒銀欠繳太多會引發圣怒,只好臨時調劑,可即便這樣拆了東墻補西墻也無法完成定額。”
“他們湊了多少?”朱翊镠又問。
“回皇上,僅乾清宮一處他們就湊了三千兩銀子,還有慈寧宮與慈慶宮……”
朱翊镠端著臉責問:“徐縣令、史縣丞,駙馬所言是否屬實?”
“是。”徐秉正與史善言都點頭。
“誰讓你們這么干的?”
“陛下,駙馬爺剛才說了,微臣也是無奈之舉。”徐秉正如是般回答。
“放肆!你們清楚這么做意味著什么嗎?”朱翊镠一拍桌子,動怒了。
徐秉正與史善言不敢吱聲,低著頭也不敢與朱翊镠對視。
見朱翊镠動了真格,嚴永凡趕緊說道:“皇上,我有話要說。”
“想說什么?”
“我想為徐縣令辯護幾句,徐縣令真心實意為朝廷辦事,在宛平縣令一任上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堂堂縣令,宛縣的父母官,居然被勛貴當眾扇耳光子。他擔任宛平縣令一職,也有些年頭了,如此好人卻沒能得到提拔,朝廷對他似乎有失公允。還望皇上明查。”
“駙馬休得胡言亂語。”朱翊镠臉色更是猛地一沉,以斥責的口吻道,“你才從政幾天,就敢說朝廷有失公允?就你剛才說的話,朕覺得你都沒長毛太嫩了。”
被朱翊镠一罵,嚴永凡才忽然意識到自己這行為是不是就叫直言犯上?
好像是有點性急了。
不過他雖然承認自己情緒偏激,但打心里并不認為自己說錯了。他認為事實本來就是這樣,宛平縣令多難做!
而且嚴永凡還在暗自嘀咕:小舅子怎么還說我沒長毛呢?與永寧公主都已經結婚很久了好不好?
朱翊镠接著數落嚴永凡道:“你以為徐縣令與史縣丞這樣做對嗎?給朕好好聽著,第一三宮子粒銀因天災欠繳,他們竟敢將學宮銀與養馬銀挪用補貼。這事兒若傳了出去,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是三宮主人不通情達理強要呢。這么做不是陷三宮主人于不義嗎?”
嚴永凡不敢吱聲。
徐秉正與史善言更是勾著頭,如同被閹了的鵪鶉。
“第二,身為朝廷命官,不敢做端直之士,謹法令以治縣,而是唯唯諾諾委曲求全。挨了勛貴的耳光子也是忍氣吞聲,不敢上奏朝廷,這樣的官員,你覺得朕很喜歡要提倡嗎?”
嚴永凡繼續沉默。
徐秉正與史善言的心都七上八下。
“第三,你來宛平縣才幾天,就已經差不多摸清了,而徐縣令與史縣丞都在宛平縣干了幾年,按理說對子粒田的種種弊端早就已經了如指掌了,可朕何時見過他們就此事寫過奏疏?身著官袍就祿食俸之人,不敢為朝政直諫建言,這樣心中只有自家得失而無皇上與國家的官員,你覺得朕稀罕嗎?”
嚴永凡繼續保持沉默。
而徐秉正與史善言早已經被訓得面紅耳赤了,恨不得找個洞鉆進去。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過朱翊镠,讓他們實在沒想到朱翊镠竟是如此的深察幽微,說話又是如此的犀利簡直句句見血。
見嚴永凡沉吟不語一句話不說,為緩和緊張的氣氛,馮保開口問道:“萬歲爺的話,駙馬聽進去了嗎?”
“聽進去了。”嚴永凡點頭,心悅誠服地說道,“皇上的話讓我醍醐灌頂。不過我還是想問一句,皇上是要決定懲罰徐縣令與史縣丞嗎?”
朱翊镠認真地道:“朕剛才說了三個理由,拿出其中任何一個,都可以將徐縣令與史縣丞革職查辦。不過鑒于朕要將宛平作為第一個試點單位,倘若另調縣令與縣丞,怕是對宛平不甚了解。徐縣令,史縣丞。”
“微臣在。”
“朕決定暫時不懲罰你們,但你們應對子粒銀欠繳方案違背了初衷,朕會記在心里。你們就當將功贖罪吧。”
“多謝陛下寬容!”
“朕不是寬容你們,也從未想過寬容任何一位失職的官員。朕只是在尊重現實的基礎上,希望你們真正做到以人為本,心中既裝著朝廷,也裝著百姓。”
“多謝陛下教誨!微臣銘記于心!”徐秉正與史善言都沖朱翊镠拜了又拜。
“伴伴。”
“萬歲爺,奴婢在。”
“你明天從內廷供用庫中支銀,將宛平縣衙填補的銀兩全部退回去。”
“奴婢遵旨。”
“皇上,”嚴永凡忙道,“我對皇上的決定心悅誠服并無異議,更沒有要皇上退還子粒銀的意思啊!”
“駙馬,朕這么做,他們不明白,你還不明白嗎?朕的本心并不是要追討宛平縣三宮子粒銀所拖欠的銀兩,而是想告訴你們從政時如何在朝廷與子民之間取得平衡,同時還想讓你們知道這天下間土地與財富的分配有多么不均危害有多大,我們要力爭去改。你們還以為朕是在乎那幾千兩銀子的人嗎?”
“當然不是,當然不是……”嚴永凡笑著一迭連聲地回道,“皇上想掙錢信手拈來,哪里在乎幾千兩銀子?”
“是是是……”徐秉正與史善言也連連點頭附和。雖然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過朱翊镠,但朱翊镠神奇的事跡他們可是聽說了的,確實不是在乎錢的人。
朱翊镠如此處理,又退回他們湊上去的銀兩,讓他們對朱翊镠的了解多了兩層,無形之中讓他們信心大增。
盡管對宛平縣接下來需要面對的形勢依然感到害怕,可想著有皇帝與駙馬撐腰,擼起袖子干就是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