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這幫流民是有備而來。
要不就是抱著必死之心,要不就是背后有人推波助瀾。
不然在一天之內大興縣竟匯聚如此多的流民,且很有自己的一套,各種回擊的話都想好了似的。
申時行與劉守有都已經察覺到了。
答應分給他們粥吃吧,他們還嫌不夠分吃不飽;答應給他們每人發放十斤番薯吧,他們又說吃完了咋辦?
居然還有人理直氣壯地提出要分田分地,這不是有備而來是什么?
然而,無論是抱著必死之心,還是背后有人指點,既是流民,自然無家可歸,那朝廷的魚鱗冊上多半也已經找不到他們的名字了。
那退一步,即便分給他們田地,讓他們住哪兒在哪兒落腳?
流民的問題太難解決!
申時行感覺頭都大了,感覺隨時會爆炸裂開似的。
照這情形,放流民進去,哪怕不引發騷亂,也解決不了問題。
因為這壓根兒就不是幾萬斤番薯與馬鈴薯就能夠解決得了的嘛。
這是一個歷朝歷代都讓朝廷感到頭疼確實也難以解決的千古大難題。
“我們要見皇帝爺!”
“對,我們要見皇帝爺!”
“要見皇帝爺!”
流民紛紛高呼,一浪高過一浪。
毫無疑問這才是他們今天大部隊蜂擁而至這里的真實意圖。
“豈有此理!皇上豈是你們想見就能見的?”劉守有呵斥,“況且你們難道明目張膽地將淪為流民歸罪于朝廷嗎?”
當然,劉守有也只是呵斥,這時候斷不敢摩拳擦掌,害怕激起流民更為不滿的情緒,他知道此刻只適宜安撫,否則很容易激起巨變。
然而這一問并不見效,流民的呼喊聲反而更大更激烈了。
“為什么不能見皇帝爺?”
“我們的問題大人又解決不了,不見皇帝爺怎么辦?”
“我們并沒有將我們淪為流民歸罪于朝廷,可朝廷難道就不管不顧了嗎?”
申時行感覺頭腦嗡嗡作響,即便他脾氣再好再擅長端水,此刻面對這般不要命的流民,他也感到無能為力。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申時行忍無可忍地喝道:“見到皇上你們的問題就能解決嗎?”
還真問不倒也嚇不住這幫流民。
只聽有人朗聲回道:“我們只想問皇帝爺一句,到底管不管我們這幫流民的生死。如果大人覺得我們膽大包天無理取鬧,我們本也沒打算活著回去,反正是無家可歸唯有爛命一條的流民。”
“皇上日理萬機,他要管的是我們這些官員,而不是你們這些流民。”申時行實在沒招兒,眼下這么多流民,總不能將他們都抓起來吧,迫不得已與流民辯論兩句,“倘若天底下的流民與百姓都像你們這樣動不動要見皇上,那皇上還有時間與精力吃飯睡覺休息嗎?”
“那我們的問題到底歸誰管?首輔大人能否現在就找一位負責人來,讓他當著皇上的面給我們一個承諾。”
流民有備而來,據理力爭,反正感覺他們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
“你們到底來自哪里?戶籍所在地又是哪兒?”申時行大聲問道。
竟引來一片反駁聲,這個說完那個說,像要輪番轟炸似的。
“首輔大人是要將我們遣返嗎?我們這些人不就是因為在當地沒有活路,才成為流浪他鄉的孤魂野鬼?”
“首輔大人問我們戶籍所在,問我們來自哪里有何意義?首輔大人若想將我們遣返,那大可不必白費心機。”
“對!當地衙門若管我們這些人的生死,誰愿意居無定所背井離鄉過著朝不保夕豬狗不如的流浪生活?”
申時行一籌莫展。
劉守有更是想著,倘若今天不是皇帝在此,指定要將這幫人抓起來。
但轉念一想,倘若不是因為皇帝在此,這幫流民斷不敢如此囂張吧?
兩人無計可施,看來這幫人不見到皇帝,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另外一邊,朱翊镠被馮保和陳炬攔著不讓走。
朱翊镠倒是看似悠閑地坐著。
馮保與陳炬兩個卻頻頻望向種植基地入口方向,始終不見有人來回復,看來依然在僵持之中。
“伴伴,申先生去了估計也沒用的。”
朱翊镠忽然慢悠悠地說道。
“萬歲爺,為什么?”
“你以為流民那么容易對付嗎?”朱翊镠嘿嘿一笑,“朕今天在此,那幫流民便如同掉進灰里的豆腐——吹也吹不得,打又打不得,讓申先生怎么辦?”
“答應發給他們番薯、馬鈴薯也不行嗎?”半天沒回應,馮保也感覺棘手。
“發給他們多少?十斤還是一百斤?”
“哪能發一百斤?”馮保舍不得,心疼地道,“萬歲爺,即便朝廷出面,怕是也只能救急而難以救窮啊!”
“那你說天底下的窮人怎么辦呢?”
“萬事還得靠自己。”馮保道,“萬歲爺常說,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是否就是這個道理?”
“嗯,那誰授窮人以漁?是不是還得靠朝廷?朝廷不出面,流民的問題怎么解決?”朱翊镠漫不經心地道。
“可萬歲爺,流民的問題買乃千古難題,絕非一朝一夕可以解決啊!”
“因為難就不管了嗎?”
“奴婢也不是這個意思,萬歲爺是皇帝,只能在戰略上管,流民的問題最終還得靠各地衙門。”
“伴伴都說了流民是千古難題,各地衙門又豈能管好?”
“萬歲爺莫非有什么好主意?”
“好主意倒是談不上,但今天這事兒朕不出面,恐怕還真不行。”朱翊镠臉上洋溢著兩分得意的神情。
“流民多數都是沒本事的人,要依奴婢之見,要不通通殺了,要不趕到一座荒島上,省得他們擾亂秩序。”馮保咬牙切齒地小聲嘀咕道。
“你這人!”朱翊镠白了一眼,沒好氣地道,“哦,你坐在船上喝著美酒,吃著佳肴,卻笑人家為什么不看海上美麗的風景?他們都快要被海水淹死了,哪有看風景的心情?我們有幸站在頂端,但不要嘲笑生活在塵埃里的人,更不要落井下石甚至給他們一刀。”
“萬歲爺還是太仁慈了!”馮保小聲更加小心地咕噥道。
“實話告訴你們二位吧,今天這幫流民正是朕招來的。”
“萬歲爺說什么?”馮保一愣,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朱翊镠一字一頓:“流民是朕吩咐人特意招來的。”
馮保:“……”
陳炬:“……”
兩人面面相覷,無言以對。
過了有一會兒,馮保才問:“萬歲爺為何要這么做呢?”
“朕就想看看你們有何良策。流民全國各地都有,就像流浪孩童一樣,倘若朝廷不能有效解決,終將成為危害國家穩定的害群之馬。”
馮保與陳炬恍然頓悟,原來皇上今天不是簡單地巡視。除了宣布大興縣將作為第二個試點單位,心中還裝著其他的國家大事,比如流民問題。
馮保佩服而又謹慎地問道:“那萬歲爺,流浪孩童的問題,您通過創辦得時學院,也就是私立書院來解決,相當于與張先生之前的改革方針背道而馳。這回流民問題,您心中是否已有良策?”
朱翊镠笑而不語。
這時見一名錦衣衛飛奔而來。
“陛下,那幫流民頑固不化,情緒異常暴躁,首輔大人與指揮使拿他們一點辦法都沒有,恐怕要出大亂子了。”
“滾!”馮保當即呵斥一聲,外加一個大白眼,“出什么大亂子?烏鴉嘴!”
“那幫流民膽大包天簡直不要命,首輔大人與指揮使說什么,他們都聽不進去,誓死要見陛下。”
“去!告訴他們,萬歲爺吃完粥馬上過去。”既然朱翊镠都已經坦誠相告,那馮保就不擔心了。
想著別說是申時行,就是盟友張居正來,估計也無濟于事。
非得朱翊镠出面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