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歲爺請稍等,讓駙馬與縣令先出去瞧瞧,看怎么回事。”
馮保隨時警惕,忙將朱翊镠攔住。
“退伍軍人都已經商量好了,讓他們安心等候,這會兒又是什么人胡鬧?我先出去看看。”
嚴永凡一邊說一邊往外跑。縣令徐秉正與縣丞吳善言緊隨其后。
朱翊镠只好站著稍等。
外頭的人還在吆喝要見他,聽起來似有很大的冤屈。
很快,嚴永凡又跑進來了。
“皇上,原來不是退伍軍人,而是宛平縣幾個胡攪蠻纏的刁民。”
“他們為何喧鬧?”
“徐縣令,還是你來說吧。”嚴永凡朝徐秉正招手。
“我……”徐秉正一滯,沒想到嚴永凡推到他頭上,竟一時語塞。
“如實說就是了嘛。”
嚴永凡大大咧咧,可瞧徐秉正一副要逼他喝毒藥的樣,又一擺手道:“算了算了,還是我來說吧……”
原來這次鬧到縣衙的是宛平縣百工匠戶以及原來司牧地方的里甲,可不止嚴永凡說的只是幾個刁民。
加起來足有好幾百人呢。
今天本是要解決退伍軍人的事,可那幫人難得見朱翊镠親臨,以后恐怕再沒有這樣的好機會了,所以也不顧縣衙的規矩誓要見朱翊镠。
這還得說到匠班銀,由此昨天還引起了一起沖突斗毆事件。
大明規矩,凡木匠、瓦匠、漆匠、鐵匠、裁縫等一應百工匠戶,每年需得向官府繳納稅銀四錢五分。
這個錢便稱作匠班銀。
這制度定于開國初年,戶籍一成不變,中間出現了絕戶、逃戶,匠班銀則有當地的里甲賠付。
這樣一直強行征收至嘉靖年間,司牧地方的里甲叫苦不迭。
后來有御史將匠班銀征收之弊病寫本上奏朝廷,經過多次的廷議會商,才得變通之法,應征稅的匠戶不再一成不變,而代之以十年一審,期間消亡者準許注銷匠戶。
這一小小的改革雖仍不盡善,可也讓關心民瘼者額手稱快,然而有的問題依然沒能解決。
就比如昨天那起打架斗毆事件。
張三的爺爺是一名瓦匠,可在上次核定匠戶的第二年就去世了。張三與他父親都不再從事瓦匠的職業。
可按朝廷的規矩,這十年中他家還必須如數繳納匠班銀。
張三與他父親無論如何也不肯當這冤大頭,就一直抗拒不交。
但朝廷只會按魚鱗冊上統計的數據來征收稅銀,他們不繳納,自然需要宛平縣墊付。這是朝廷的律法。
昨天分田地的時候,衙門的差人便催收匠班銀,讓先交拖欠的匠班銀,然后再分田地給他們。
由此引發沖突,最后干起來了。
張三打死認定這筆稅銀就是衙門定的黑錢,反正一個子兒都不會給。
收稅的差人也不干啊,衙門可是按朝廷章程收稅,敢說收黑錢?
張三說他爺爺都死了好多年,骨頭都爛成灰,還要收匠班銀?不是黑錢又是什么?有本事找他爺爺收去,反正他和他父親是決計不會給的。
衙門里的差人也急眼了,說不交匠班銀就不分給他們田地。
張三氣憤不過,說要告狀。
差人理直氣壯,有本事告去,他們可是按朝廷規矩辦事,不怕。
張三便出言戲謔,說什么稅關稅關催命判官,今日橫行明日偏癱,見著闊佬兩腿發軟,逮著百姓牢底坐穿。
這本是民間流行的民謠。
可平日里眼睛長在頭頂上的衙役豈能受此嘲諷?本就心里有氣,也就顧不得那么多,舞動刀棍干起來了。
嚴永凡與徐秉正趕過去時,張三已被揍得鼻青臉腫。
可這件事讓他們怎么處理呢?
稅差按朝廷規矩收稅沒有錯,張三與他父親著實也冤大頭。
讓張三不交?一個人有特殊情況酌情減免不交,兩個人有特殊情況也酌情減免不交,縣衙不干啊。
然而這又是朝廷的稅法,總不能因為幾個特殊情況修改稅法吧?他們既沒有這個權力也不敢做主。
像張三這樣的不是個例,有些逃戶絕戶的匠班銀還落到里甲的頭上。
因為張三被揍,還沒分到田地,與他有類似情況的匠戶都跳出來了。
包括有些里甲。
本來這件事嚴永凡與徐秉正他們商議著,決定推后再協商處理,等處理完退伍軍人的事再來解決。
別影響皇帝處理今天的事兒。
昨個兒那幫人也點頭答應了,可今兒個又臨時反水了。
如此沒有誠信,所以嚴永凡才氣憤地稱他們為“刁民”。
嚴永凡說完朱翊镠明白了,倒也不驚訝,他早料到宛平縣均田的過程中會有問題,退伍軍人只是其中之一。
看,這不問題又來了?
這個問題與之前說的本有十二畝田地卻被占用埋沒六畝,仍需按魚鱗冊上規定的十二畝交稅是一個道理。
說到底都因為政策是死的,沒有彈性,所以也就不能適用于所有人,總會有特殊情況發生。
外頭依然嘈雜一片。
朱翊镠稍一思忖,決定道:“走,先出去,放他們進廣場。”
“萬歲爺。”馮保有點擔憂。
“走吧。”朱翊镠執意要去。
余下官員只得跟上。
“讓他們過來吧,但不要亂。”朱翊镠立定后吩咐道。
廣場外圍的衛士這才放行。
那幫人蜂擁而至。
足有好幾百,有些是匠戶,有些是里甲,當然也有是來湊熱鬧的……
朱翊镠與那幫人之間隔著好幾百名侍衛。安全絕對沒問題。
“大家肅靜!”
朱翊镠站得高,一抬手道。
“你們的問題,朕剛聽說了,因為朕今天來是要處理退伍軍人的事,所以無法與你們詳談。但朕今日可以宣布,將免除宛平縣在此之前拖欠的一切苛捐雜稅,包括你們反應的匠班銀……”
“好!”
“好!”
“皇上英明!”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底下爆發出熱烈的歡呼聲。那幫人興奮得一個個振臂高呼。
朱翊镠又是一抬手。
立馬肅靜下來。
“所以也就不會影響你們分田地,該分多少就是多少。至于匠班銀稅收之弊病,朕回去與朝中大臣廷議會商,屆時再拿出一套可行的方案。這樣決定,你們看還能接受嗎?”
“能。”
“能。”
“皇上英明!”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又是一陣歡呼。
朱翊镠接著說道:“朕鼓勵你們向上面反應問題,但不主張暴動、武力。你們又或許會說,倘若今天不是朕來到宛平縣親眼目睹親耳所聽,便沒有機會得知當地輿情,是不是?”
“是。”底下異口同聲地答道。
“好!”朱翊镠朗聲說道,“想我洪武皇帝爺吏治嚴,曾制作《戒石銘》頒發全國,用統一規格與書式勒石作碑,樹立在全國每一座縣州府衙門中,并諭旨每一位新上任的官員,到任之日必須先閱讀《戒石銘》碑。”
“朕記得其中有這樣一段話:`下民易虐,上天難欺。賦役是切,軍國是資。朕之賞罰,固不逾時。爾俸爾祿,民膏民脂。為民父母,須是仁慈。`”
“朕今日便決定,在《戒石銘》碑旁置放一個`意見箱`,你們有何意見或訴求,可以像大臣寫奏疏一樣寫好然后投進去。朕會專門成立一個機構收集你們的意見或訴求,盡最大努力解決你們的問題。倘若有誰敢阻止你們提意見或訴求,朕將嚴懲不貸。”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歡呼聲振寰宇。